爱晚亭也是读联赏诗的美好聚焦台。在古代众多的亭中,有的因前人借“亭”抒情,留下名篇,有的因诗得名成为名胜,至今仍被人传诵、令人向往。亭,不仅本身是建筑艺术上璀璨夺目的矶珠,而且历代骚人雅士题写的楹联也是一朵玲珑别致的艺术小花,从而使人增趣,给人解颐,看后使人更添几分游兴。
爱晚亭上的名联绝对可以独著成一本小书,有些还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比如,亭前石柱原刻有罗典的对联:“忽讶艳红输,五百夭桃新种得;好将丛翠点,一双驯鹤待笼来。”岳麓书院山长罗典的学识才情、资历名望,不可谓不高,然而,其联不敢恭维,“忽讶”、“好将”虚浮不实,“艳”、“丛”俗气不雅,“输”、“点”空泛不切。大约意识到了这些,宣统三年(1911年)岳麓书院学监程颂万将其改成:“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程颂万(1865—1932年),字子大,一字鹿川,号十发居士,宁乡朱良桥人,平生喜作诗词并擅长书法,篆、隶、楷均精,陈衍在《近代诗钞》称赞他“惊才绝艳,初刻《楚望阁诗集》,专为古乐府、六朝,以造温、李、昌谷,不越湖外体格,乱后续出《鹿川畋集》,则生新雅健,识非凡手所能貌袭矣”。程改的这对联,“山径”、“峡云”切地切景,“晚红”、“深翠”达意应时,“舒”、“滴”生动传神,富于画意诗情,意象生动,不得不使人钦服。改后的对联描绘了山径向晚、新桃成林、桃花盛开、红艳的花色与晚霞相互辉映以及清风峡内云烟缭绕、翠色欲滴、驯鹤待归、人鹤相期的美好、宁静、闲适、祥和融通的景象。对联写景,却超越了风景;状人,又潜藏于景物中,在人与自然相互依存之间,暗藏着教与学、师与生的和谐关系,喻意于联,意味深长,令人赞咏不已,并领悟到一定的哲理。但更值得惊叹与学习的是程颂万这种敢叫板权威、不服输、肯行动的超常文胆,这也是湖南人敢为人先的体现。
其实,在此之前,即嘉庆年间,罗典的门生欧阳厚均接老师的班当山长,他就步恩师后尘题了一副对联:“红雨径中,记侍扶鸠会此地;白云深处,欲招驯鹤待何年。”虽未明说恩师对联不佳,但取而代之的意图已经很是明显了。这正说明,这种敢于挑战的超常文胆,早已经在湖湘文人的骨子里生根了。并且,这种文胆可能演绎成一种对社会负责任的担当态度,务实求真,不畏权贵。
曾在乾隆朝中担任过内阁中书、军机章京的无锡人秦瀛(1743—1821年),能被湘人牢记,在于他做了一件功在当代的实事,“衡州岁歉,有司匿不报,方议派济陕西兵米,瀛复力言於巡抚,留米平粜”,也因而,他在爱晚亭的对联“无限夕阳千树叶;四围空翠一亭山”亦引发人的猜想——秦瀛在此联中,是否寄寓了他对同僚的愤怒对体制环境的忧虑?这样的联想,更加深了人们对于造福于民者的敬仰。
另有一对联颇值欣赏,“晚景自堪嗟,落日余晖,平添枫叶三分艳;春光无限好,生花妙笔,难写江天一色秋。”联用杜牧《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诗意,引“生花妙笔”“江天一色”两典,蕴意高韬。上联句首点“晚”,谓晚景自可嗟叹,此固常情,但马上一转,谓落日余晖,却更能增加枫叶的艳丽。句化刘禹锡“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之意而衬以枫叶,显得更加有力,更为出色,亦更使人鼓舞。下联说“春光无限好”,此亦常情,无可辩驳,但亦马上一转,认为虽是生花妙笔,能写春景,却难写江天一色的秋景,也即春光虽好,难敌秋光,亟写秋景可爱,这就是本联的特色。作者在轻松的描写中,将景、情、理互为渗透,给人以鼓舞力量。
而衡山名士汪涛先生留题的192字长联,为迄今麓山名联之最!“爱日喜雨,蒸润着锦绣河山。汇八百里洞庭,耸七二峰衡岳,归楼听叶、古寺飞钟、林下停车、亭前放鹤;雪汉魏最初胜迹,览湖湘首著名城,大可搜芷搴兰,岂惟赏心憩足?岁月莫蹉跎,直兹风和景淑、且登临看东流帆转、南浦雁回、北麓斗横、西峦光霁。 晚烟朝霞,烘笼过繁华厦宇。溯三千年历史,数廿四代英豪,泄恨鞭尸、离骚忧国、遗书匡世、评论兴邦;乃周秦以还贤哲,皆吴楚群知硕彦,当骄地灵人杰,应惜寸时分阴。平生须砥砺,到此游目骋怀,安能负这春圃桃红、夏池莲脂、冬阁梅素、秋岭枫丹。”联嵌“爱”“晚”二字,颇具匠心,既绘景又述史将岳麓四时各异的湖光山色绘献给游客与读者,同时亦追溯数千年历史,召唤人们莫失良机揽胜境,可谓应景应心,情投意合。
诗歌当然也不会少。从爱晚亭后右侧,穿过枫林桥,有一座供游人憩息的小亭,称为放鹤亭,亭中央放置一张立方体石桌,上有“二南诗刻”字样。诗前有湖南高等学堂监督程颂万写的题记:“宣统三年秋,补葺爱晚亭,刻南轩、南园二先生诗,并征罗鸿胪故事,书‘放鹤’二字,以永嘉游。程颂万并记。”所谓“二南诗”,即宋代张栻(号南轩)的《青枫峡诗》和清代钱澧(号南园)的《九日岳麓山诗》。《青枫峡诗》全诗如下:“扶疏古木矗危梯,开始如今几摄提?还有石桥容客坐,仰有兰若与云齐;风生阴壑方鸣籁,日烈尘寰正望霓。从此上山君努力,瘦藤今日得同携。”张栻与朱熹在岳麓书院见面论学,余时就移步山麓,留下了许多唱和之作,与此诗同时作的有朱熹的《兰涧》:“风光浮碧涧,兰杜日猗猗。竟岁无人采,含薰只自知。”把两首诗歌对照来读,当别有一番情趣。钱澧的《九日岳麓山诗》则是这样说的:“雨歇江平政亦闲,相寻故事一登山,红萸黄菊有深味,碧涧丹崖俱净颜,北海碑看落照里,南轩座接清风间,归欤且住穷幽兴,细数林鸦几队还。”钱澧对于古人的羡慕、景仰之情,坦露无遗,而对美景易没的感叹,又让人觉得沉重。清代欧阳厚均写了一首《岳麓爱晚亭》的诗,十分优美,“一亭幽绝费平章,峡口清风赠晚凉。前度桃花斗红紫,今年枫叶染丹黄。饶将春色输秋色,迎过朝阳送夕阳。此地四时可乘兴,待谁招鹤共翱翔。”亭周景色及超然物我的闲适心境,跃然纸上,让人惊叹其笔力之功。
清朝吴敏树的“夕阳生翠岫,残雨落青枫”、郭祖翼的“绝壑苍烟锁,孤亭夕照开”、俞敬枝的“四园深翠一亭空,卓午来乘树底风”,民国吴芳吉的“但闻山鸟绕亭鸣,泠然空谷曳长音”……也都是十分精妙的诗句。
写到爱晚亭景物的诗歌则更多,随举三首。其一,曾国藩的《温甫读书城南寄示二首》之一:“岳麓东环湘水回,长沙风物信佳哉!妙高峰上携谁步?爱晚亭边醉几回。夏后功名馀片石,汉王钟鼓拨寒灰。知君此日沉吟地,是我当年眺览来。”其二,近人陈三立的《陈述猷乞题瞻麓图》:“昔客潇湘岁月久,纸上陈人相与友。佳日闲寻门外山,苍苍岳麓绝埃垢。爱晚亭抱赤沙湖,一径枫叶寒泉吼。几回夜宿云麓宫,荡出钟鱼摘星斗。弃掷漂流那可道,挂魂木末猿猱守。陈侯旧是耕山人,况系庐墓依林薮。从军学仕三十年,老活江南柳生肘。敢忘父子饮泣处,上冢还家心语口。大乱屡作墟井闾,血肉蹂践烽燧厚。祠屋依稀狞虎踞,草树披靡妖狐走。写图寄愤益寄痴,湿寐岚光犹落手。”其三,20世纪50年代周世钊写的《踏莎行•秋日游爱晚亭》:“碧涧鸣琴,红林供画,一山秋色多潇洒。为寻旧迹上芳亭,早接英风忆黉舍。 身在山中,心忧天下,凭栏熟计连朝夜。菜根为饭草作鞋,要将历史从头写。”这些都是十分耐读的佳作,尤其联系作者的身世及所处环境,读来百味丛生,不谛于一堂人生启示课。
当然,还有著名女作家谢冰莹于20世纪30年代写的《爱晚亭》,不妨当作散文诗来阅读,其中的忧郁、苦闷,还有寻出路不得的徬徨,容易激发年轻人的同病相怜感,颇值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