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学盲言中篇政治社会人文之部下一

中国以农立国,以耕稼为业。五谷百蔬,瓜果虫鱼,牛羊鸡豚,无日不与生命为伍,亦无日不赖生命以为生。其四围之生命,即其己之生命所依存。故其与四围之生命,乃无不亲之如家人,爱之如手足。以耕以耘,以抚以育。其视宇宙自然界,乃亦如一生命界。天地之大德曰生,凡属生命皆从天地自然中来。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土之培植,水之滋润,自然界之护养群生,可谓无微不至。故其仰天俯地,亦如一家四邻之和睦相依,以共维此生命。

生命时时变,节节变,大体有生长成熟之四阶段。方其生,即依其他生命为养。及其熟,则还以养其他之生命。故生命乃一大共体,绝无不赖他生而能成其为生者,亦绝无不以养他生为务者。故有孤生,有群生。一谷一蔬,皆独有其生命,然无不群集以为生。孤生有熟有成,群生则相继不绝。百亩之田,以养五口之家。生命成熟,即以奉养其他生命。而其孤生又必传种再生,以达于无穷。人生亦如此,方其初生,及其既老,己不能自生,必赖他养以生。方其壮,则以己生养他生。不仅其居家侍奉父母有孝,抚育子女有慈,即其日常辛劳,操耒耜以耕作,其视田中禾麦,亦不啻如家人。人之养五谷岂不亦如五谷之养人。则不仅一家一国民族为群生,人之与禽兽草木同此天地同此会合而相聚,亦不啻相互为群生。此生命乃为一大总体。孤生有死,群生则传,世代绵延,日益扩大。孤生之死,只是此大生命中一小变化。此为耕稼人民共有一宇宙观,共有一人生观,即成其共有之生命观。虽不明显共有此观念,实则潜藏有此共同一意想,即其民族生命之悠久演进而可知。

西方古希腊,乃一工商社会之都市生活。农业非其大群生活主要所赖,故郊野农民仅为农奴。工业与农耕不同,对象多属无生物,富机械性,缺生命性。一斧一凿,一尺一绳,一切物皆成材料,由我意向,经我制造,以供使用与玩赏。制造既成,乃由商人外出贩卖,以其利润供生活。故工商亦非一体,一卖方,一买方,双方性质不同。卖方先逆探买方之意向,投其所好,然后有条件的出卖。故交易非友谊,乃不啻为有敌意,但可和平解决,不必以兵戎攘夺,如是而已。故交易双方虽各得所欲,而相互间无感激无怀念。故工商社会之与外界接触,虽较农耕社会为广大,而其心意间,则终存一种封闭感孤独感。大都市人群相聚,亦不存有一种和通感亲睦感。有孤生,无群生,与农村社会绝不同。

农业社会中之工业,为农业之副。最要如丝织,其侍奉蚕蛹,莳桑采叶,待其产卵,照顾周详,辛勤劳瘁,乃有过其侍奉己生者。故农桑并称,其奉他生以还养己生,体贴周至,情意相似。又如陶业,烧土为窑,对象为无生物,与农桑若不同。然辨土性,则仍同其对有生物。人生出于自然,自然亦俨若一大生命。故陶业非如机械性之制造,亦可谓乃富生命意味,故其供日常应用,愈悠久,而愈生亲切感。其贩卖,亦与其他商品贩卖意义有不同。

农人凿井,为桔槔以取水,庄周道家乃谓其具机心,将有害于自然与生命。此一层,讨论人类文化演进,不当不深辨。机心起于功利观。自然酝酿出生命,生命依顺乎自然,非由功利观主使。中国人不言功利,而言道义,乃一本之自然与生命,而功利亦不能外于道义而自立。此为中国人文演进一重要原则。

中国商业起源亦甚早。然日中为市,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交易而退,与西方之城市交易大不同。故商为农工之附属,与农工之附属于商,其意义亦大不同。不同深处,乃在人之心理上,在其对人对物之观念上。生命有其全体一贯性。其过程中,亦有种种变。必会合部分之变,从其全生命看,始得生命之真意义与真价值。若划分全生命为各部分,各自切断,单从每一部分之变分别来看,必失其生命真实内容之意义与价值。如植物,先有根苗,然后有干枝花果。故根苗在植物生命中,有大意义大价值。又如青蛙,初生为蝌蚪,仅为青蛙初生期之一变,非有独立性。苟使不长成为青蛙,亦非可有蝌蚪之生命。

人类生命有一绝大冒险期,即其婴孩与幼童期,遂使其此下之成年期有更大可能之变化。人文界可以卓然独出于自然界,而与其他生物大相异,以自臻一妙境,正为其有一较长之婴孩幼童期。故婴孩幼童期之在人生全过程中,乃有其至高无上之意义与价值。亦庄老道家所谓无用之用。

孔子乃中国之至圣先师,自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孔子乃一学者生命,其生命即学问,学问即生命。其言十有五而志于学,至于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乃自述其学问生命之进程。可谓自自然生命中创造出一最高理想之人文生命来。十五志学,即志于道。三十到五十,则修道。五十以下,则行道。孔子之道即孔子之学,孔子之学即孔子之全生命。而孔子之生命与其道与其学,皆自十五志学之一念来。第二第三阶段,整个学问生命,由志于学以达于从心所欲不逾矩,融贯为一。孔子生命可谓乃一最自然之生命,可为人人生命作模范,其可贵乃在此。至于婴孩幼童期,乃人类由自然进入人文一最先阶段,孔子亦不例外,但孔子未详言,今亦难作深论。

就一般言,人生婴孩幼童期,苟无家庭,早投入自然环境中,向外奋斗,早长成了许多应付自然的机智技巧,则人类亦将如其他动物一般,所谓习与性成,此下的一切即常困在此积习上,不能更有进步。唯其人类有此较为隔离自然环境之一段预备时期,遂为人文演进增加了种种可能性。

幼年如此,晚年又然。人到耄老,亦得有一人文环境,善加护视,使可远离种种挣扎。至少在其心理上,可得一分恬淡安泰,自在不烦,少生忧伤。此一心理之在大群人文中,有益无损。抑且大群人文之获有大启发大进步,实多从老年人来。果使老年入困境,生命无安全感,则无此影响可生。抑且未臻老年,其心已变,其影响人文界有损无益。故幼年老年,乃人生中无用而有大用之两时期。孔子言:“少者怀之,老者安之。”人之全体生命中,必求其幼有怀而老有安,乃可使其中年生命有一正当之展拓。此为中国人在人生全体过程之各阶段中,各有其稳妥安排之大理想所在。

人之生命不仅当通历其全体,又当融入于总体。个人生命有其全体性,而群体生活乃有其总体性。既不当从总体生命中单独抽出个人生命来作考虑,亦不当从总体生命中抹杀个人生命来做安排。必面面顾到其生命之全体与总体,乃可使人类生命有一广大高明之理想演进。

人生在婴孩幼童期,则总体生命主要在家庭。及其成年,男婚女嫁,结为夫妇,中国人称之为人伦之始。人生必有伦,人伦即人之总体生命之所由以表现。自夫妇而有父母子女,此为每一人生命总体之扩大。人类又必由家而有群有国,于是而有君臣朋友,此为总体生命之更扩大。由是而有天下,乃始为人类生命总体之大全。更由是而有古往今来之延续,于是此总体生命乃传达于无穷。故中国人言人生,乃由修身齐家而达于治国平天下,使人生总体生命获得一好安排。而其基本则仍在人之个体生命上,故曰一是皆以修身为本。

西方人则并不顾及生命之总全体,而单独抽出其个体小生命,有所谓个人主义之提倡。迄于近代,又有社会主义之产生,其对生命,扩大观点达于世界性,而及于生命之总体,但又抹杀了生命之个体。此皆违失了人类生命之自然性,无异生命之自杀。又在个体生命之全过程中,就其各阶段而一一为之切断分离,各视为一独立性,此亦不啻乃一种生命之自杀。

男女恋爱,异性求偶,此亦生命过程中一应有之事,在全生命中有其意义与价值。若抽离为一独立事项,则必失去其意义与价值,或将损害其生命之全过程。异性相恋之情感,实本自然。如饥思食,渴思饮,寒思衣,倦思睡,皆其生命对外在物质之需求,中国人谓之欲。人对人,则谓情。生命中有此情,乃求配偶。非为求配偶乃生情。中国人观念,情由性来,但非凡情即性。婚嫁本于人之性,非可谓一本于人之情。换言之,婚嫁乃生命中一大事,而恋爱则不然。食衣睡眠皆当有一适可之限度,欲如是,情亦然。夫妇和好,有礼有法,而情更加深。故夫妇之情实非男女恋爱可比,此乃由自然进入人文一大关键。中国人以夫妇为人伦之始即此义。西方人重视男女恋爱胜过于夫妇结合,重欲胜于重情,更甚于重礼,亦中西文化一大相歧。

西方又言恋爱自由。饥思食、渴思饮,乃生命要求,非自由。能解饥渴即可,宁必严择对象。恋爱亦有限,非尽得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于对象,亦有一番客观挑选,岂即违反于人性。西方文学过分渲染恋爱若神圣,今则自由离婚日增,一结一离,内心之激荡转变,所影响于其生命之全过程者,难以想像估计。其他则更何言。

生命过程中有恋爱,又有斗争。动物禽兽皆然。人文社会则婚姻求安定,战争求消失。中国人言止戈为武。言其感情,恋爱属喜,战争属怒,而中国人则哀乐尤在喜怒之上。力戒怒,慎言喜。周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但又言哀兵必胜,故在人文生活中,哀远胜于怒。诗云:“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则乐又远胜于喜。喜怒无常,最要不得。中国人分别喜怒哀乐之高下深浅,莫非有当于全体生命之意义与价值。西方人似对生命深处有所疏隔,事事物物仅重外面。哲学家探讨人生真理,专尚理智客观,摒弃感情,一若其与真理为敌。而文学家又特好言感情,又偏重喜怒,皆触景而生。事过境迁,喜怒无常。哀与乐则深著而常存。

中国人之生命观,大之为通天人,近之为合内外,故其宇宙观亦为有机的。大自然乃一生命之大总体,此体即是生命一神灵,亦有其德性。人生即从此生命之大总体而出现,又归入此大总体而长存。故在中国,只言天不言上帝,而地则可以配天。长宙广宇中有天地,一阴一阳亦如自然之与人生,又如人生之有男女夫妇。死后灵魂,亦归入总体化,天地即人类生命一大灵魂。故在中国文化中,无宗教,无上帝与天堂。

西方人必于自然与生命作分别观。其视自然,则几如一大结构、大组织、大机械。宇宙则为一非生命的、无机的。故西方有宗教,信有一上帝,在主宰管理此世界。无机中有一神。唯物论与有神论并存相济。若此宇宙唯物无神,则此亿万种生命又将如何安排。生命亦是一自然,但究与无生物不同。西方哲学有唯心论,亦有唯物论。唯宗教则心物虽有别,仍同在一世界。科学则专注意在物质方面作研寻,以求满足人生之种种欲望。至如达尔文生物学,主从无生物中产生出生命,则生命岂不乃无中生有,又何来有如中国人所谓之性灵。故西方生物学仍是一自然科学,与宗教不同。而与中国人之生物观亦大不同。

中国亦早有科学,唯中西科学之发展过程亦有不同。如医学,中国人即常以一有机的生命体视人身。头颅手足心腹肠胃种种不同,然在同体中各有所司。故言生理病理,皆主言气。气即有生命性。其言宇宙亦然。天地万物全体中一气运行,即属有机的,即具生命性。西方人则无此观念。

对日抗战时,余在成都,有两英国农业专家来考察灌县都江堰水利工程。曾言中国农田施肥都用有机物,如河泥之类,盼加意保留。西方肥料用无机物,久则土质变,有损农作物,今乃知其害。余曾访之金陵大学农系某教授,彼言西方人言如此,但吾侪仍当采西法。最近有日本京都某教授来台告余,彼退休后筑室湖滨,以种植自娱。试用东方旧习,以有机物为农肥,效果甚佳。中国之治病施肥,皆用有机物。此即中国观念信自然即具生命性一征。而西方科学,则必在自然中尽量发展其非生命之一面。此诚中西文化传统一大相异处,不得不深加注意。

西方人看人群社会,亦若一无机体,好言自由与组织。人群集居,生命之总体机能即潜伏其中,善为发挥,乃能以安以久。岂如一器物,可专以机械与组织来求其完成。中国社会尚礼,西方社会尚法。礼主利导人性,亦可谓乃有机的。法主防堵人性,属无机的。西方社会组织皆由法,极权民主皆然。工商企业,教会组织,皆凭法。马丁·路德之新教亦皆凭其组织,即凭法以争。故西方社会,不仅商场如战场,即政治界宗教界亦然。而耶、回两教中古时期之相争,乃至今不能平息。佛教具东方性,虽亦有分别,但无组织,无战争。人群自可有组织,亦见有力量,但无组织之力量,有时则更远超于有组织之上。佛教来中国,至唐代禅宗,深入人心,掩胁全国,绵延达于千年之久,然亦非有特殊之组织。棒喝乃是一种机锋非斗争。

即言政治,西方亦重组织,近代政党即其显例。中国秦汉以下,全国统一,皇位相承,但非有组织为之支持。细读中国史,亦何尝有所谓帝皇专制。中国传统政治,其大群内部之共同生命性,实远超于其外在之组织性之上。苟以近代西方之组织与功利观相绳,则中国上古三代开始,禹之卒,中国人朝向启而不朝向益,诚为在民权政治之发展进程上一大退步。但此乃出于当时群情之所向,此亦一种民权表示。政治当以民情为本。中国人言民为邦本即此义。

中国传统唯曰“尚德不尚力”。力须组织与机械,德则是一种自然。中国人常连言德性,性是生命的。生命同,性与德亦同。故曰同德,使人心服,乃是一种无形之力,乃一种有机力。西方哲学不言德,科学研究物理,在力不在德。宗教主原始罪恶论,亦不能有德。故中国人之德性观,乃为西方人所无。

西方人言知识即权力,但知识只是生命中一项次要工具,非即生命。故知识可分门别类,无整体。由此知识生长出另一知识,故知识有进步。西方人对知识,又分归纳与演绎。归纳则是一组织,演绎则实是一变相之归纳。如言人皆有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亦有死。其实苏格拉底亦有死一语已包涵在人皆有死一语中,故可说是一种变相归纳。中国宋明理学家分别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见闻之知得之外,乃事物性。德性之知发于内,乃生命性,其重要乃远过于见闻之知。西方人只重见闻,不言德性。柏拉图榜其门曰,“非通几何学,勿入吾室”。几何学乃机械的,无生命的。几何学中所解答,实皆包涵在定律中,并无新意义生长。孔子曰:“过吾门而不入吾室,我无憾焉者,其唯乡愿乎。”乡愿生斯世,为斯世也善,无个性,不重一己之内德,即是不重其一己之生命。知识即见闻,而不能深切贴近于其内在之德性,则于自己生命无关,乃为孔子所不喜。西方人所重之知识,可以日变日新。中国人之知识,则于日变日新之自然过程中,更有一种内在生命日化日成之体性存在。由此形成双方学术之相异。一重己心之修养,一重外在事物之运用。重外在运用,乃日趋于机械化,而生命则几近于停息。今日之世局乃如此。

孔子问子贡:“汝与回也孰愈。”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闻一知二,限在见闻上,知其正面,即可推知其反面,此乃所谓是非之知。如知人,即知其他有生无生诸物之非人。西方人言知识,于逻辑外又有辩证法。逻辑言归纳演绎,辩证法则言正反同异。甲与非甲合为乙,乙与非乙又合为丙。如是求知,则纯成为机械的组织的,只见自然面,不见生命面。子贡之闻一知二,与相近似。颜渊之闻一知十,十是全体总体,唯德性之知能之。心与物,自然与生命,会通以为知。亦可谓子贡之闻一知二,其知在量上。颜渊之闻一知十,其知在质上。西方人之功利观重在量,中国人之道义观重在质,此亦中西文化一大相异。

颜渊又自言:“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博我以文,即见闻之知。约我以礼,则反之己身己心,体贴之以自己之生命,乃可知其全体。虽若亦仍有限,而可得其会通。如婴孩幼童,不能知成年耄老之所知。颜渊年未过五十,仅到孔子不惑而知天命之阶段,未能到孔子耳顺从心所欲之阶段。故曰:“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孔子以一大圣人体段昭示于颜子之前,颜子知有此一境界,乃叹无法企及。孔子则赞之曰:“吾见其进,未见其止。”其在川上则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则生命有止亦有进,故孔子学不厌,教不倦。至善只是一境界,虽可止,而学则乃是一生命,不可止。耄老有如婴孩,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当学,大人亦当学。生命相通,时代千古亦相通。后圣之学通于前圣,而学则无止境。岂如是非之与权力,乃可定于一时一事而有其所止乎。亦可谓东方人看生命,乃视其自幼到老之一段进程言。西方人看生命,则重由我与彼之一种比较言。一重时间性,一重空间性。亦可谓西方人不知有生命之学,故亦不知有此等境界之存在。

宋儒言德性之知,亦即犹孟子所谓不学而知之良知。陆象山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但中国古人自始即知读此一部有机宇宙天地大自然之无字天书,生命与大自然起共鸣,此即其德性。只读诗三百首中之比兴部分,即知中国文化之深根固柢即在此。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见于山之宁静生育,其内心深处即有乐,启牖感发乃其德。见于水之流行滋养,其内心深处亦同有乐,启牖感发即为智。人类生命德性中之仁智,即从大自然中来。人类中有先知先觉,亦从大自然来,此之谓德性之知。如何培养牖启此知,中国人之传统教育精神即重此。

自中国观念言,身家国天下,皆同一生命之一贯相承,层层包容,通为一体。西方人则一意加以分别,其病乃由中国道家庄周所谓之机心来。如言国,乃必分别为土地人民主权之三者。人民之上,何以又必加一主权。非有人民,主权又何由生。必分人民主权以为二,此可谓不自然之至。改言人权,人各有权,苟不相通,群又何来。乃言组织,以组织来运用此权,此之谓机心。既非自然,亦非生命,乃凭空创造以求运用此自然与生命。机心之要不得乃如此。中国人则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而成国,此始是自然人文之合为一体。故中国人言国,乃深具生命性。西方人之国,则只具机械性。人之为群,在德不在力。一切人事须从生命上著眼用力,若以机械来求驾御人事,则无往而可矣。

(二)

余一友,其女来北平投考协和医学院学医。一日,告余拟退学。问其故,言上解剖课,面对课桌上一尸体,心不能忍。余告以当改变己心,莫作一死尸看,只当一机器看。心变则自忍。逾月又来告,已心安。遂留校续学,十年后,成为一名医。此即西方医术不存生命观一证。

西方心理学言,人之知觉记忆全在脑。但无目何见,无耳何闻,无鼻何臭,无舌何味,无皮肤亦无痛痒。使此脑离此身,更何知觉。故依常识,知觉在身不在脑,亦未可谓之不是。记忆更难言,此身绵延数十年,使无时间积累,又何来有记忆。知觉与记忆乃生命中事,不尽在身,更不专在脑。但生命何在?岂不仍在身,亦在脑。使脑机能失灵,纵此身尚存,亦如已失去。

可知生命中实确有如机器之存在。生命乃有赖于此机器,而更有其超机器之存在。或言脑,或言身,皆可作一机器看。心亦身中一机器,但中国人言心,则非机器的。亦可谓心即生命。乃一超物之存在。此一存在非可具体指说,唯有心领神会,以心知心,更无他途可循。

今试再言心在何处,亦可谓在全身之综合和会处,更可谓乃在超躯体以上之综合和会处。西方人喜在具体中来加以分别,专就一事一物言,乃不得中国人所谓之心所在。不得心之所在,斯亦不得生命之所在。不仅医学如此,其他学术亦全如此。多分类各成专门,如文学、科学、哲学,自希腊开始即然。因此乃无当于人心,亦无当于人类生命之存在。

因此言西方历史,罗马史、希腊史、现代欧洲史,各自为体,在其内部绝无一贯之相承。现代全欧洲形成数十国家,亦难和合为一。政治如此,社会亦然。亦各分别,无一超其上之综合和会可言。中国则不然。

姑以死生言,其实亦是一体。生必有死,而死则仍在生中。中国人言生生,即指生之不绝言。而西方社会则显分死生以为二。世间事凯撒管,此言其生。上帝事耶稣管,此言其死。死生显有一大别。人生必有男女,实亦一体,而西方人亦作分别看。某一西方学人言,穿皮鞋与穿拖鞋不同。男性生活如穿皮鞋,女性生活则如穿拖鞋。中国古人穿履,入室前,脱在户外,履之内有袜,或厚脚套。履后变为靴。又有布鞋,日常所穿可不多变。亦可谓中国布鞋乃中性的,男女无分别。

中国家庭男主外,女主内,男子自外归,一家团聚。不仅夫妇和合,上有老,下有小,乃成生命一大和合。中国社会富生命性,家庭尤为社会之中心。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间则一家人团聚,故农村亦为中国社会一中心,失却此农村与家庭之两大中心,即不见中国社会之特性。

西化以来,中国社会最大之变在女性,婆媳不再能同居,即变为一夫一妇之小家庭制。又妇女亦必离家工作,亦与旧时小家庭不同。中国社会之第二大变则在都市地位超农村之上,以前是都市附存于农村,此下则变为农村附存于都市,此两者间,意义亦大不同。

中国人言一阴一阳之谓道,此道即指生命向前一大进程言,阳其明显处,阴其隐藏处。阳指动,阴指静。阳在外,阴在内。然中国人言阴阳,不言阳阴,即就生物进化言,亦先有阴性,后有阳性。幼稚知识亦先知有母,再进始知有父。阴为生生之主,而阳为其副。阳在外活动,乃以辅阴之在内生生。中国人言天地阴阳,其实天道亦有其阴面。中国社会之人生大道即在此。

原始人类,唯求谋生,乃能用器。如今人言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等,然器非生命,一如人之身,耳目口鼻手足肠胃皆其器。器为生命之副,非生命之主,仅供生命之利用,非生命之本质。乃手段,非目的。由于器物之运用,乃分职业。职业亦供生命之利用,断非生命目的所在。中国在战国时,已成士农工商之四民社会。农工商皆职业,士则可谓乃一非职业之职业。孟子曰:“士尚志”,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是士不当以衣食为志,道则生命之大道,亦即人心所向往。而人各有心,苦不自知。诗曰:“他人有心,余忖度之。”能忖度此心,以诏导群众,以共赴此人生之大道,士之大业乃在此。

汉代成为士人政府,士人从政,先由察举,后有考试。选贤与能,为其要旨。是士人政府实即一种民主政治。唯西方民主尚多数,中国民主则尚贤尚少数。故士人政府亦得称为贤人政府,由社会中少数俊秀杰出之士,出而任之。西方社会中之教徒与中国之士略有相似处。学校本由教会设立,学校任教,亦非为谋生。而递变至今,教授亦成一职业。学校在社会中,亦如一机器,有其特定之用途。今人群中各机构,皆各有使用,皆如一机器。则人群乃如一架大机器,无生命之真实意义可言。

生命与机器有一大分别,即一有情,一无情。换言之,亦可谓一有心,一无心。人心之主要生命即在情,故人心即人情。人而无情,即可谓之无人心。人类心情之表现,或在空间,或在时间,皆在其综合和会处,不得一一加以分别。又心情必在隐藏处,未可明显指示。其可明显指示者,乃欲非情。草木禽兽亦有情,其生命之表现,即在情。中国人言修身,实乃修此情。先之曰齐家,即修其对家人之情。扩之曰治国,即修其对国人之情。又扩之曰平天下,即修对天下人之情。家国天下,皆就空间言,谓之行道。又有传道,则加入时间言。道可以亘古今而贯万世,而皆自每一人当前之修身做起。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实修身乃指修心言,指心之表现于身者言。本则在隐藏处。苏轼诗“万人如海一身藏”,修身则贵在隐藏处修。千仞之木,亦必有本,深根固柢,人所不见。所见者,乃其枝叶之茂盛,花果之灿烂,皆由其本来。

今再约略申言之,身如一架机器,人则是一生命。无此身则无此人,但人与身终有别。中国人言修身,乃由各人自修己身,修己身以善为人。社会之根柢则在此社会之每一人,故每一人之自修其身,即为社会深厚培植其根柢。

中国人本不言社会。家国天下皆即社会,其本则在各个人,中国人称之曰己,家国天下则其枝叶花果。老子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车亦一器,构造极复杂,但其用则在车之无处,此即其和会综合处,亦即其隐藏处。和会综合无处可指。如身可指,人不可指,须从此身之和会综合处得此人。亦可谓其人乃在无处。此社会之大生命,亦即在无处。专从有处求之,则必失其所在矣。

中国人之为学,主要亦在其无处。换言之,乃学其人,非学其人之事业与作为。颜渊学孔子,博文约礼,即孔子之所学。如有所立卓尔,乃即孔子其人。战国百家并起,儒家之学在孔子,墨家则学墨翟,道家学庄周、老聃,名家学惠施、公孙龙,阴阳家学邹衍,法家学申不害、韩非,农家学许行。杂家无其人,不得谓学吕不韦。纵横家亦不得谓学苏秦、张仪,小说家更无其人可学。故九流十家中,杂家、纵横家、小说家,其学无主,实亦不成家。其他七家皆有所主,故亦相传成家,而最大最久者,则唯儒、道两家,而孔、孟、庄、老遂永为中国社会之宗师。

西方人为学乃学其人之所学,而非学其为学之人。西方之学术传统,亦在其所学,不在其学者。文学、科学、哲学,各有传统。实则以中国人观念言,亦可谓非传统。因中国人言传统,其传统必有人。西方则无此观念。如学文学,读莎士比亚书,可不知莎士比亚其人,即其例。故西方学术分门别类,各有专家,而无其综合和会处。实则专家只为个人,非可谓之有家。中国则不然。司马迁为太史公书,为后代史学鼻祖,而司马迁自言其书乃学孔子之春秋。深一层言之,司马迁亦有意学孔子其人。非学其人,又何以学其书,此乃中国人观念。韩愈倡为古文,其实亦有意学孔子,故曰并世无孔子,即不当在弟子之列。故孔子乃为中国社会之百世师,即在其学之综合和会处。学者学为人,即从其生命所在处为学,由小生命通入大生命,故其学乃得为百世师。

苟失其生命所在,则人之一身可分为头、脑、手、足、胸、腹、耳、目、口、鼻诸部分,地位不同,职司皆异。然则谁为此一身之主?西方医学对人身亦各分科,有眼、耳、口、鼻各科,可以各擅专技,互不相顾。其他诸学亦然,政治、社会、经济、法律、外交、军事,亦各得为成专门。但一国之大政方针,岂能如此割裂拼凑,而谓可得一正确之方向。遇有争议,则唯于会场上以多少数为定。政治然,社会尤然。社会乃人群大生命一集合体,其根柢所在,乃尤难言。

中国人言社会,只有一分别,曰有道无道。有道则治,无道则乱。乱而不救则亡。西方历史,希腊亡,有罗马,有中古封建时期,有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实可谓是乱亡相继。今则英、法诸国亦已衰,伦敦、巴黎亦将仍蹈雅典、罗马之覆辙。中国人言,鉴古知今,观于西方史之过去,亦可知西方史之将来。中国则自炎黄以来五千年,仍只是此一社会。枝叶花果或有变,至其根深柢固处则无变。

中国社会根柢首要则在士,而男女相较,则重女性。近代国人群讥中国为重男轻女,其言荒谬,余屡有申阐,此不详论。老子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殁身不殆。”雌性女性乃生命之始,雄性男性则其子。大抵雄性男性多在明显处,供使用。雌性女性则在隐藏处,为根柢。庄老道家所谓之无用之用。生命固贵有用,但更贵其能藏。孔子曰:“君子不器。”非主无用,乃不贵如器之徒供使用。称子贡为“瑚琏”,瑚琏亦器,但藏在宗庙,不供人随意使用,则有用若无用,故为器之贵。其称颜渊则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是颜渊其人乃一有用之人,而非徒供人用,为一被用之人。用则行,是其有用。舍则藏,是其不为被用,所以为大用。其主要处在能修身。女性亦贵在修身,能务修其身以为不可用,乃为最上之用。此义又谁知之。

生命之用首在食。民以食为天。士之修身,则谋道不谋食。其为学,亦贵在志道、行道、明道、传道,女性亦同然。而谋食为生,则多由男性任之。男主外,女主内,即由此。生命藏于内,身体显于外,凡用其身,皆以保其生命,故曰:“既知其子,复守其母。”中国之士道,凡修首贵藏。诸葛孔明言:“苟全性命,不求闻达。”高卧隆中,自比管、乐。藏器在身,非诚无用,不求闻达,则贵潜修。同时如管宁、徐庶,皆知藏。近代国人竞尚西化,只求表现,此义已失。乃谓中国之为士者,皆志在仕进,萦心利禄,一唯奉迎专制帝王之颐指气使,为官僚则不啻为奴隶。其所想像,距五代时长乐老冯道尚远。不读书,而轻肆讥评,其荒唐浅陋又何足怪。

诗三百,关雎为首,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唯言君子求淑女,不言淑女求君子,窈窕亦言其深藏。中国言女性有三从四德,三从已别阐。德、容、言、功为四德。容不指色,窈窕亦即容。德、言、功则叔孙豹所谓三不朽,女性所同具。烹饪纺织,衣食大端。相夫教子,为功尤大。德与言亦胥综合和会,不能强作分别。故求人生大道真相,观于中国之女性,即可得其梗概。倘专在大群外在事功上求,则女性转不见其重要。中国人唯为深知人生大道,故重士,而士则无职业。又重女性,女性则藏于内而不外扬。能无业内藏,乃始易保其性情之真。既敦厚,又深挚。中国人文演进乃深赖此两端。

中国农、工、商三业,又重农。农之求食,首在修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稼穑艰难,首重勤劳。三年耕,有一年之蓄,则又重在俭。勤俭为修身之根柢。中国为士者,必出于农。唐代科举,先须家世清白。三世为农,斯为清白。工商业皆不预。农人勤劳无贪求,安分守己,故生活易清白。商人向外牟利,则生活易陷不清白。中国人重农轻商,其中亦寓有人生大道。近人乃专以财富功利观,谓农业社会乃一未开发之社会,进步而有工商,更进步而有机器。但机器可使财富进步,不得使生命进步,或转使之退步。知其子不复守其母,而危殆随之矣。

欲知中国社会真相,试先求之中国之文学,尤要者在诗。古诗三百,首关雎,即咏男女夫妇。豳风七月,则咏农村。妇女与农村,乃中国诗主要题材所在。此下三千年皆然。又有田园诗人,如晋宋之际之陶潜。此下亦代不乏人。田园诗之外有山林诗,“问我何所有,山中有白云,只堪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求之孔门,颜渊曾点乃田园山林诗人所宗。尚书曰“诗言志”,志在颜渊曾点,所言自不离田园山林。田园诗多近儒,山林诗则多近道,综合和会以求,则孔孟庄老儒道两家仍为中国社会所宗师。用而行,则廊庙朝廷。舍而藏,则田园山林。故不亲田园山林,则亦无从认识中国人之真趣所在。

田园山林之外,又有边塞诗。中国军人尽出于农。不认识中国之农,亦无以认识中国之军人。士则兼通文武,出在边塞军旅间,即犹在田园山林中。此一义,不熟诵中国之边塞诗,又何以知之。外此乃又有廊庙朝廷诗,乃独无市区商旅诗。白居易琵琶行,浔阳江头商人妇,乃可入诗。宁有一市井商人而入诗者。商不入诗,亦中国文化传统一特征。但亦有酒楼妓女入诗者,此当善求其意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其意义易求。独以不知亡国恨责之商女,则其意义又难求,试观史乘所载亡国之际,一国之人能知其恨者又几人。非有游客,何来此商女之唱,诗人亦自抒其恨而已。又何尤于隔江之商女。非融通生命大道,又何以诵中国之诗。

诗之后有词,其体裁内容与诗亦略相仿。然词为诗余,其所咏亦转益深藏。多在闺门之内,多在行旅之余。“杨柳岸晓风残月”,咏在行旅,情在闺门,而能为一代之名词。非深求,又何以诵中国之词。今国人则一律谥之曰死文学,又曰封建文学、贵族文学、官僚文学。如“杨柳岸晓风残月”此七字,岂不仍在目前,而岂得谓之已死之封建贵族与官僚。

词之后又有传奇剧曲,主要题材仍不得离女性与家庭。其家庭亦多在田园山林间。即帝王家庭,亦必田园化山林化。如贵妃醉酒,如四郎探母,皆有园林。又如游龙戏凤,以一帝王,入市井一小酒店中,遇见一酒家女,此亦诗词题材。戏剧一贯相承,其背后皆有一修身齐家之人生大道存在。剧情反正离合,观者自可会心。一帝皇之尊,一商女之卑,游龙戏凤,礼貌曲折,同一寻常人,同一寻常事。孟子曰:“大匠与人以规矩,不能与人以巧。”诗词平仄声韵有规矩,戏剧亦同有规矩,一启口,一发声,一举手,一投足,到处有规矩。演唱者唯于规矩中见巧。规矩实即生命之本质,道家称之曰自然,儒家谓之是天命。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即是知此规矩。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乃始是生命全在规矩中。大巧若拙,孔子晚年,乃到达此境界。此非外面安设些规矩,以强加之生命之上之所能比。

希腊以商立国,弄巧营利,不如农业之耕耘收藏显有规矩。中国社会妇女与农民,皆能不失规矩。为士者之修身明道,则亦必纳己于规矩中。一切学问皆然,文学亦无不然。今日国人竞慕西化,文学如小说电影,以男女自由恋爱为题材。亦必别开生面,出奇制胜,紧张刺激,为人意想所不及。必求旷天地,亘宇宙,可以一遇,难以再遘。失生命之自然,无规矩之可循。即当前文学一门,亦可识中国社会古今一大变。

或以为社会必求变求新以达于时代化。不知每一社会皆必有变有新有其时代化。以中国史言,尧舜禅让,汤武革命,下及春秋战国,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莫不各有其时代化。蒙古满洲异族入主,中国社会亦依然有其时代化。但虽屡变,而终不失其为一中国社会。不如西方史,希腊罗马中古时期以迄现代,前一时代化为乌有,后一时代乃告兴起。故中国史乃一生命之时代化,而西方史则为旧生命变成了新生命,时代变而生命亦变。而今日国人心中之现代化,则实为西方化一代名词。老子曰:“知和”,曰“常”,中国社会重在求和,故变而不失其常。西方社会重在争,故此起彼仆,乃成无常。今日西方已成为美苏相争之局面,更何有往日英法之常。今日国人亦以尊美尊苏相争,而所谓西化,亦与两次世界大战时迥异。如此则现代化实即一无常化。老子又言:“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祭祀不辍。”中国社会一部百家姓,西方社会无之,此亦一相异。

余曾游南洋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带,其华侨社会应自明初郑和下西洋开始,此乃远在哥伦布横渡大西洋之前。哥伦布仅以一叶扁舟达美陆,而自此西班牙、葡萄牙乃在太平洋上划一界线,以分彼此两邦向全世界开辟新径之蓝图。不久而荷兰、比利时继起,又不久而英、法追随其后。俄国彼得大帝失败在前,德意志两次大战又失败在后。然而目前之英、法又如何?比荷、西、葡又如何?其间又何尝不各自有其现代化。而如中国明代郑和下西洋,则大海船结樯连舱而去,较之哥伦布之西渡远为壮盛,并连续十余次,所航日远,直达非洲,亦在欧洲人之前。但中国社会则依然如故,郑和事,若无大影响。而移殖南洋各地之华侨,则日增无已,至今乃俨成为中国社会,不仅远在英人移殖美洲之前,亦尚在西葡南美移民之前。最相异者,中国侨民寄人篱下,所至即安,不争政权。英法帝国主义后来,遂高踞其上,而中国社会则依然如旧,仍不失为一中国社会。亦可谓亦经多次之现代化,而依旧不失其故常。故风遗俗,犹有超中国大陆之上者。

唯一大异,大陆重农,而移殖南洋者多务商,少业农。其最守旧者则为女性,故家庭完好,子孙相承,祭祀不辍,迄今无大变。又尊士,侨民多闽广籍,开设私立学校,必往上海延揽江浙籍人去任教。其唯一憾事,则国内西化之风已盛,往为师者,每携带西化观念俱去,幸未能骤改其旧习。此乃余三十年前之所见,今则又经现代化,则不知其详矣。

南洋华侨外,又有美国三藩市华侨。初以劳工赴美,迄今亦历一百三四十年,可谓已达五世之久,而中国之故风遗俗亦多存在。近年来,中国大陆力求开新,而旧金山华侨则仍多守旧。纽约市亦有华人街,其他美国都市同有数十百家中国人集居,亦多保留有中国社会之旧状。礼失而求诸野,今国人竞求变求新,求现代化,而游览美国,华侨转多较中国本土为落后,亦是一奇。

最近美国太空梭之创始,可谓现代化最新一目标。然美国外,继起者唯苏维埃,英、法诸邦无意追随,则现代化亦自有其限度。抑且今之所谓现代化,乃在机器,非在生命。生命待机器而化,机器则别有其根柢。非得有如美国之财富,又乌来有太空梭之创造。苏维埃则牺牲生民衣食以为之。然老子又言:“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太空梭不十年亦将臻于老化,西方科技进展当如此。中国人言,人唯求旧,物唯求新。中国社会主在人类生命本身上发展,故得有炎黄以来五千年之旧。西方社会主在器物资本上发展,生命本身转居其次。生命表现,亦仅在器物资本上。如一工厂,其重要表现,亦唯器物资本,多数劳工无表现。但如太空梭,岂非亦造于劳工,太空人亦可谓即劳工。围观其起飞与降落者,可多达数十万人。其他全世界人,则全在电视中略睹其形象,或在电报新闻中略聆其消息。故今日之现代化,可谓已全落入机器,而人类生命之本身似已不复足道。然苟无生命,何来机器。唯机器之享受,虽曰归于多数人,而机器之创造,则终必归于少数人。今日之言现代化,则唯求多数之享受有机器生活而已。中国人言人生享受,则如父慈子孝,齐家治国平天下,均属生命,不属器物。今日言享受,则唯器物资本之相争,他复何有。

老子又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赤子知和不知争。窃恐两百万年前原始人类之赤子,亦复如是。中国人则善保此赤子之心。西方人求变求新,方其为赤子,亦如在天堂。及其中年,乃如入战场。及其晚年,则如在坟墓。视人如物,则亦宜其老而早已矣。耶稣以原始罪恶言人生,今日科学昌明,世界进化,乃证耶稣之言不虚。本此而言现代化,则恐非末日之来临,无他途之循矣。现代化之意义岂果如此?窃愿有意治中国社会史者之有以阐其说。

欧洲史发端于希腊,论其政治,则为城邦型。希腊一半岛,地区狭小,而城邦林立,迄未形成一国家。马其顿崛起,乃始立国。罗马继之,以罗马一城市兼并意大利半岛,又兼并地中海四围欧、非、亚三洲广大土地,而成为罗马帝国。其中心基点则仍在罗马,是则罗马建国仍本源于希腊之城邦,扩大成国。非合各城邦共建一国。在欧洲文化传统中,论其政治,可分希腊、罗马之两型,一为城邦自治之民主政治,一为向外侵略之帝国政治。此下仍承此两型而演变。

中古封建时期,则仅一社会形态,无政治可言。迄于现代国家兴起,全欧洲分立为数十国,此则仍是一希腊型,不过稍加扩大而已。又继之以海外殖民,乃始蹈袭罗马型,而有殖民帝国之产生。其先为葡萄牙、西班牙,继之以荷兰、比利时,又继之以英、法。此可谓欧洲政治史乃希腊、罗马两型并存之显证。

唯其希腊乃欧洲文化大传统之始祖,故欧洲人虽主向外扩展,而至今仍是数十国并列,难以融合,亦难加兼并。唯其在欧洲文化大传统中尚有罗马为之继宗,故各国间多主海外兼并,而殖民帝国纷起。其间尚有一问题值得注意者,欧洲人海外殖民,实仍从希腊型之重视商业来。而罗马型之武力侵略,则仅为之副。欧洲人又有一种安土重迁之心理,不惯与异族人和平共处。希腊人虽历世经商海外,而终必回归希腊,仍为一希腊人。此一心理,迄今无变。罗马人亦如此,近代英法人亦无不尽如此。

美国人移民新大陆,北美十三州已集为一大群,离英自建一国,此即希腊型之心理。否则只要求英政府减税,平等相视,岂不可仍永为一国。其他如加拿大、澳洲,闻风继起,英帝国只能在海外统治异族,而同为英国人则尽归分裂,此为欧洲文化之希腊根柢,无可否认。

又美国十三州不断向西扩展,而印第安人则屠杀殆尽,此亦欧洲人不易与异族人和平相处一特征。英国人对印度唯求统治,不求安居。从政经商,终必回归。数百年来,英国人留居印度,成家传代者极少,可谓无之。其在香港亦然。香港本一荒岛,倘英国人不断停居,迄今百年,香港早可成为英国之一部分。但迄今百年,英国家庭定居香港者,可谓绝少其例。

此一心理远自希腊起,商人自居为供方,对象则属求方。自居为赢方,对象则属输方。供求赢输之间,乃自尊而卑人。故希腊人永为希腊人,雅典人永为雅典人,直迄近代英国人永为英国人,法国人永为法国人。不仅如此,爱尔兰人永为爱尔兰人,苏格兰人亦永为苏格兰人。又不仅如此,美国为十三州联邦,至今扩大为五十一州,仍为一联邦,各有政府,各有宪法。欧洲人重分不重合,其趋势有如此。

而在同一政府下,又必分党相争。中国人言群而不党,群主合,党主争。欧洲人则不分党以争,即不能合成群。重我轻人,常称之为自我主义或小我主义,今称个人主义。政治权力方面如此,社会经济方面亦然。

欧洲人信奉耶教,而政教分离,宗教不当影响其政治。近百年来,欧洲资本主义国家,亦非不采用马克思共产思想,如各工厂皆许劳工组织工会,争取报酬。政府则推行社会福利政策,年老退休及失业者,皆予养护。此等在各国皆已成为共同性,而各国之政府则依然是分裂性独立性。

列宁在俄国推行共产主义,下及斯大林,而性质乃大变,政治权力更重于社会经济。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又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又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又曰:“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西方社会上自希腊、罗马,下迄近代英、法、美、苏,始终以求富求贵为目的。中国人则必主仁义,不求富贵。孔子之所谓富贵不可求,乃属自然天道。富者不三四世,或四五世即衰,贵亦然。例证显然,不详举。故曰:“黄金满籯,不如遗子一经。”又言:“自古无不亡之国。”此可谓之深识明见矣。西方宗教信仰灵魂上帝天堂,岂不亦亿兆斯年,恒常不变,更何富贵之堪求。故中国传统文化,家必求齐,国必求治,此为与西方大不相同之处。

商业必分供求赢输。今日之工业先进国家,为供方赢方。而工业落后国家,为求方输方。事势转变,非可预测。姑举一例,如皮鞋、汽车,皆为人生行之一项所需。但皮鞋易得,汽车难求。而皮鞋获利微,汽车获利昂。工业先进国家乃不造皮鞋,竞造汽车。亦可称皮鞋为必需品,汽车则为奢侈品。贫国以竞买汽车而更贫,致于不能再买,而经济不景气则更见于工业先进之富国。

又且工业先进国不仅不造皮鞋,竞造汽车,又更竞造军火。如坦克车、巡洋舰,如潜艇,如飞机,其出售获利,又更甚于日常交通运用之汽车。工业落后之贫国亦以竞买此等军火而更贫。但更贫后可以不买,而经济之不景气与衰退,则反易见于工业先进之富国间。

求方输方已无力求输,供方赢方乃贷款济之。以今日之科技进步,而人生日进于奢侈,以至于军火杀伐之成为商品,则更由奢侈而转进于罪恶。至于倡导此等奢侈与罪恶,而使人生陷于不得一日安者,则为工业先进国。如是则经济之不景气与衰退,就全世界人类大群言,乃福非祸。而今日之所谓经济景气与经济旺盛,则实为人类之祸而非福,而其不可久之势亦甚显。

故今日之世界,实非一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相争之世界。双方各谓消灭对方,世界可跻于和平,实为一种皮相之论,亦非诚实语。内心所存,争富争强,以小我为中心,政治社会种种祸害皆由此起。专就社会经济言,苟上有好政府,均富不难,均贫亦不难。唯就政治言,求均权均贵则难。就国际言,则更难。主要在人心之均与和。不尊己而轻人,不重我以轻彼。勿争人权,仅讲人道。父子争权,则无孝慈之道,仅得有小家庭。夫妇争权,则婚姻破坏,唯可男女同居。人道不立,而求取政权则唯结党相争。但论多少数,而贤德是非皆所不计。以如是之政治,而推之国际,则争富争强,商业战争之上,继以政治战争。希腊型之上又继之以罗马型。自欧化言,世态千变万化,要之,不外此两型。

今人好言平等,不好言贵贱,但商业所争在物品贵贱。多数人能买绝不贵,唯少数人能买始贵。是商业乃重少数,不重多数。杀人利器最贵,凭以交易,则商业盛,斯人无噍类。

植物花草亦有贵贱。商品贵难得,中国人最贵梅、兰、竹、菊,皆易得,所贵则在其品格。动物亦有贵贱,西方动物园必畜狮虎猛兽,中国则称麟、凤、龟、龙为四灵,皆不噬人。庄子言凤鸟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其所贵在此。龟之生最易足,而又最寿,故在四灵之内。是中国人所贵于草木禽兽者,皆寓人生教育意义,其贵贱人者亦在此。

寒食节始于介之推,乃晋文公出亡一从者。文公返,赏未及,之推耻自言,奉母隐介山。文公烧山求之,竟不出,致焚死。中国人贵之。读汉书古今人表,帝王少得列上品,多下品,则帝王非所贵。又如宋徽宗好绘画,又擅书法,实一艺术家,但为帝王,乃不获人称道。斯则平民易贵,居政治高位则难贵矣。台湾有吴凤,仅为一通译,其人乃更贵,即郑成功若不及。使一台湾总督,能防止高山族杀人,职责所在,亦无足称贵矣。

又中国人贵师,孔子为师,自行束脩以上无不诲,非以收学费为教。颜渊死,其父欲乞孔子马以为之椁,孔子不之与,其同学乃助其父厚葬颜渊。孔子曰,伯鱼死有棺而无椁,予不得视渊如子,非予之罪。此下至战国为大师者,来学转得给养。中国贵师道乃如此。如市道交,则又何贵之有。中国此风,西化新式学校起乃变。

又如平剧,观三娘教子,无不贵其家人老薛保。观西厢记,无不贵其丫头红娘。为人自有可贵处,而不在其富与贵。

唯社会可以无巨富,政治不能无高位。中国人言君一位,臣一位,此亦阶级。马克思言阶级,仅只贫富,故曰有产无产。政治上之权位上下,马克思所不论。若分无权有权为阶级,而出于斗争,此岂马克思之意。故西方论学,贵专不贵通,否则其弊不堪言。

最近如石油之产销,足以影响一世人生之荣悴与安危。古代无石油,岂不同样有人生。人本有能,今乃称如石油等品为能源。马克思之唯物史观,本由观于当时伦敦商业资本主义之情况来,亦待此下商业资本主义之继续发展而加以证成。

第二次世界大战,苏俄共产与英、美列同一阵线。苏俄势力东来,亦美国所引。中国共产党崛起,英法首加承认。迄今凡属欧洲资本主义国家,几无不承认共产中国,甚至美国亦然。美苏对抗,西欧诸国亦各有取舍,并不一意偏袒美国。可见资本主义国家,无分敌友,唯争一利。今法国政府中亦有共产党加入,故谓当前为自由世界与共产世界之争,实属皮相之论。所谓自由世界,主要在自由通商。一国受其利,他国蒙其害。共产国家乃闭关自守,不与资本国家自由通商。继之则以核子武器为双方斗争之最后工具,如是而已。斗争乃西方传统,商业争富,必继以武力争强。则经济不景气,争富之风衰,或转为治本之道。

农工商三业分别,人尽知之,唯业农则必天人合作,业工则必物我同规,此皆易有一和合心。而又自给自足,不分敌我。中国人自古在农工社会中,物质生活到处同然。故遇异地人,易生同类感,相亲相和,结为大群。上有贤德,助成其大群之结合,则群尊为非常人,至于累世不忘。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即由此来。其言夷狄,则多指畜牧渔盐之群。如骊戎,亦姬姓,又有姜戎。非同姓,同目为诸夏。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故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苟其生活习惯同,斯亦一视同仁矣。此即所谓人文化成,重道统尤过于重血统。其言商则曰,日中为市,各出所有,各取所无,交易而退。则此交易乃两利,非分敌我。以己所裕,易人之裕。遂使己无不足,人亦无不足,如是而已。故于农工俱足之余,乃有商。汉代以下,乃采贱商政策,如盐如铁,后世如漕运,凡公用所需,政府皆加管制。并禁商人进入仕途。武装军备,亦绝不经商人之手。要之,一国维持,绝不赖于商,可谓与欧洲人走了绝相违异之两路。

希腊内不足,始经商。供之在我,而取不取之权则在人,而又为我之所必争。故个人主义与人权观念,古希腊已开始。而人权观则必分敌我。我有权,逼人不得不取,斯为商业之上乘。所谓出奇制胜,商战与兵战亦无异。故经商心易启作战心,希腊型之后,又易起罗马型。近代科学发展,此两型乃益见进步,而人道亦益不易立。中国人言人道,乃本之农工业,商业居其次。欧洲人则倒转为商工农,不言人道,唯言人权。必分敌我,难期和合。此乃其大相异处。

然则处今世,当何以为人,何以成家为群而立国,又何以谋国际和平,而臻于一大同太平之天下?此恐唯有如中国,置商于农工之下。此则非有深心达智厚德仁道之人,不足以当倡导之大任。此则中国四民社会士居其首,要义所在。

现代科学发展,果使各安于农工业,以求家给人足,事亦不难。西化已遍全人类,无不知争平等、争自由。只欧洲人不再侵犯他人自由,则平等亦即在目前。即就当前情况,亦未尝不可盼此世大同太平之来临。经商勿争利,从政勿争权,亦和平即在望。吾往古至圣先贤之崇言高论,可渐待阐申,亦勿烦今日国人之必加驳斥鄙弃矣。如此之好景,我唯有拭目以待,企足以竢。又复何言。

今人竞言自由平等与独立,其实人生是多方面的。若各别分开,则千端万绪。但其在人生总体上之意义与价值,则总不能说平等。

专就人身生活言,五官、四肢、百骸、七窍,各有其作用。目司视,重对色。耳司听,重对声。但各在全身生活上始有其意义与价值。视生活发展而有绘画,听生活发展而有音乐,绘画音乐则成为艺术人生。但艺术人生不全凭耳目,亦仅只是人生总体中之一部分。其所有之意义与价值,须凭其在总体人生中之意义与价值而定。独立分离,则其意义与价值便不见。

手能持,足能行,其在人身总体生活中,亦各占地位。手足残废,使日常生活不健全,但其人仍有一整体生命。耳目功能较近心,其在生活上之地位高,手足不能与相比。故手足残废,不如耳聋目盲之更多损失更可怜悯。

近人尽说平等,又尽想出人头地,分别人生各部分活动作比赛,如种种运动会。但就人生理想言,应可说有艺术人生,却不能说有运动人生。西方有艺术家运动家,运动与艺术,似乎成为一种分别观。人生之意义与价值,乃亦随而变。

运动会比赛,在争胜败优劣。竞争群情所喜,但出席运动会者,则只少数,多数人环而观之。少数中得胜,已成出人头地。万众欢呼,在得胜者之心理上更感满足。但就其人之全人生论,其意义与价值究何在?逢场作戏,偶一为之,亦非不可。今乃成为人生一目标,一专业。方幼年时,即全部精力加以训练演习。但过三十四十,即须退出运动场,尚有下半生又将奈何。其回顾前半生,则如一梦。若以获取奖金,换来下半生温饱,则其前半生,亦仅是一手段,或似一货品,不得谓是真人生。

人生相处,理当相亲相敬。作一拳王,或可致人于死地,则更要不得。黄金与头衔,名利当非人生之所求,此一义,今人又谁知之。

最近有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会,乃引起美、苏等国之国际冲突。许多运动员竞起反对,谓政治不当干预运动。是犹不啻谓运动人生可以超出政治人生,而有其独立之地位。但每一运动员,亦必兼具一国籍。近代人群争自由,但尚未有一无国籍之运动员。个人自由,不当侵犯他人之自由。而在大群中,则必有其不自由处。至于个人内部自起冲突,则又何以完成其个人。

个人主义乃起于西方之商业社会,所争有其共同目标,一曰财,一曰权,为富为贵。财利不平等,乃转而争权力之平等。争则必有胜负,而胜者终属少数。多数不得意,乃另求发泄,如运动会之花样,层出不穷,即其一例。但此种发泄,反以提高其求争求胜之心情。发泄亦即是一成长,非解消。求争求胜之心愈趋强烈,祸乱迭起,乃使人生共向于无意义无价值之途径而迈进。当前世局之可忧,其本源即在此。

人生绝不是个人的,而有其总体,即群。亦如五官、四肢、百骸、七窍,同属一身。夫妇、父母、子女,同属一家。列国则同在一世界一天下。各有其地位,即各有其意义与价值,总体相通,即决不能各自独立平等与自由。故个人在群体中,一如水滴之在川流,亦如各细胞之同在一身,各有作用,各不可少。而其意义与价值,则在全身,不在各细胞上。

家为群中之小者。夫妇和合,百年偕老。有子女,有孙曾,可以递传而不绝。一家之内则人人平等,又各有其独立与自由。如父为慈父,子为孝子,就人之内在德性言,岂不各自自由平等独立。故曰妻者齐也,又曰齐家,夫妇平等,一家之人亦相聚平等。若子女不孝,父母不慈,则其家散。夫妇亦必相爱敬,其相互间之自由独立有限,否则即不成家。故一家生活在和不在争。

家为小群,国则大群,乃有政府。中央地方,文武百官,各有职司,犹身之有耳目口鼻,亦同称为官。职司有大小,地位有高低,然同属一政府,于不平等中仍属平等。但不得各自独立自由。生命乃一自然,目视耳听,中国人谓之自然之性。性乃一大生命,身之视听乃生命中分别一功能。人身乃一自然生命,其有群,则成为一人文生命。人之在群,各有职司,共为一体。此由人之性,即人之德,故又合称德性。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人群大道,必本于各己之德。老子则曰:“失道而后德。”又曰:“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不先有人性之孝,何来有六亲之和。不有忠,何来有国家之平治而不昏不乱。老子重自然轻人文,意态偏激,终不如孔子所言之中正。

西方重个人主义,昌言人权,谓由人权结合乃有群。故家有母权父权之别,国有神权君权民权之别。卢梭民约论谓人之有权,乃由天赋。由人群授权于君,乃有君权。则君权不得凌驾于人权之上。西方人尚权。中国人尚德。权必争之外,德则修之内。此乃中西文化精神之大不同处。

言人权,则家与国乃人生外在一组织,即不啻对人生一束缚。自由与束缚争,乃尚法。然法由何来,故西方政治必争立法权。而其权又必在多数,不在少数。民主政治之大经大法乃如此。君民结合,有法有争,夫妇亦然。争法争权,则一家荡然。国际间乃无法而必出于争,则天下荡然矣。自由平等独立,乃相争一口号,而人道亦荡然矣。

中国人称“天生民而立之君”。天地生人,有其性,有其德,则自能有群。有群则必有君,君者群也。人之有群有君,人文大道亦由自然来。君在政府中,亦一位一职。此下尚有多位多职,则政府亦一群。故家国同是群,忠孝同是德。德由天生,亦须人为。而人为必合于天道,此为中国人理想。

人性非无争,主要则在和。和之意义与价值则更大。如人之一身,相互间亦有争,而必以和为主。家国天下皆然,而每一人为之中心。故修身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修身乃修其德性,使和而不争。所谓政治,政正也,治则平也。何以能正而平,则在明德以亲民。故齐家为政均尚德。天德王道,不言权利。王霸之分,即尚德尚力之分。人同此德,故能使人心悦而诚服。力则必出于相争。孔子曰:“君子群而不党。”又曰:“君子无所争。”西方民权政治必结党以争。不待修身,亦不重道德。唯党争之上必有法。中国则道以待君子,刑法治小人。此又中西之相异。

人群大道,非限于政治一项。中国传统政治,选贤与能,广罗社会人才,以组成此政府。而人才贤能则必待教育。故道尤重于君,君道之上又有师道,为君者亦必有师。孔子为至圣先师,中国历代帝皇莫不知尊孔子。君道行于政,师道则行于天下之大群。中国人言天下,犹在国之上。故道统必尊于治统,而师道则绝不尚权力。

西方人又谓知识即权力。中国则师以传道,非以传知识。道亦须知,而知识非即道。西方人凭知识向外求真理,中国人则内求之德性以明道。孟子告曹交,归而求之有余师,又曰:“尧舜先得吾心之同然”,则道在人心。中国人言道德若先天,西方人言知识则在后天。孔子之言道,有非人人之所知,但亦以先得人人之同然。故中国人言学,先德后知。西方人则知识为重,德性乃所不言。

人性亦喜自我表现,又喜高出人上。中国人教人表现高出人上者,亦在其德性,不在其知识。知识而违于德性,则亦同为小人。德性人所同有,知识则可独出。故德性乃平等,可自由,可独立。知识不平等,乃成为一权力。中国人只争在己之德性上,不争外在之权力,乃以成其和。

德性尤必见于群,如仁义忠信皆是,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必远离于权力财富举世所争之外乃能然。伯夷饿于首阳之山,而获万世之同情。孔子称伯夷为仁人,乃言其德性,非言其事业。其身独立于一世之外,而其心仍常存于万世之所同然,中国人称其人曰圣。西方则人世间无此等人之存在。

中国人重德性,亦可谓乃是另一种个人主义。德性天赋,此为大同。但亦因时因地而人各异。故子路、颜渊不能尽同于孔子,禽滑釐不能尽同于墨子,老子更不能尽同于庄子。故德性虽平等,可自由,而必有其独立性。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乃求独立以自成其一己。又曰:“为仁由己。”则己之处大群,求能为一君子,即多得与人相同处。又曰:“富不可求”,富则必求异于人以见。故德性乃为至广大至悠久之个人主义,而争财富争权力则为短暂狭小之个人主义。近代人务求之外面之财富权力,乃愈见己之不独立不平等不自由。尽力以争,所争仍在外。真所谓道在迩而求之远,南辕而北辙,其终将何所达而止。此以成当前之悲局。但反而求之,道固犹在,则亦无足悲观。

孔子常仁智并言。后儒以仁义礼智信为五常,后起阴阳家乃以五常配五行。人生原始当先有仁,人生演进乃继有智。是仁在先智在后,有仁乃有智,不仁则智又何途之用。今大体言之,中国人尚仁,西方人尚智。故中国人重道义行为人物,西方人重物质功利事业。中国史圣贤迭起,辉煌照耀。“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其文化乃仁者之静而寿。孔子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如山巍然,屹立常在,万物滋生,蕴藏无穷,而山则仍然是一山。西方史如水流前进,“逝者如斯”。后浪推前浪,仅见波涛汹涌,而涓滴若无预。事业则愈变而愈新,功利则日扩而日大,其文化传统或可谓乃智者之动而乐。事业变,人物乃无足追忆。求其举世共尊,千古常在,则唯耶稣一人。但耶稣乃犹太人。抑且耶稣之见尊乃因其在天国,不在尘世。西方人物多以事业传,如哥仑布横渡大西洋,其平日为人,则无可称述。莎士比亚创为乐府,其人有无,尚难寻究。其他率类似。要之,重事不重人,即重功利不重德性。中国如大禹,治水乃其功业,其子方呱呱,三过其门而不入,乃其德性,功业无可详述,而其德性之一端,乃千古传诵不绝。又如关羽、岳飞,事业则失败,其品德则尊为圣。近代国人乃谓中国崇拜失败英雄。不知事业失败,乃其德性之完成。文天祥、史可法同然。孔子言“杀身成仁”,孟子则曰“舍身取义”。所取所成为仁义,所舍所弃则属其人之生命。中国人之教人有如此。

又如三国时曹操,政治武功之成就外,文学亦卓越。然后人则崇拜诸葛亮,不崇拜曹操。同时又有管宁,并无事业,而后人崇拜,或有尤超诸葛亮之上者。至如吴泰伯虞仲,伯夷、叔齐兄弟,则更不待言。中国女性,刘向列女传以下,历代正史所载,难以数计。皆无事业,而以德性见尊。故中国人生,宜可以寿称。一人之生,可传数千年,常在他人心头口头,笔下歌下,追忆不辍,称道无穷,岂不可谓之寿。即读百家姓家谱亦可见。若论乐,则寿即是乐。女性如孟母,欧阳修母,乃及其他节烈,就其景况言,岂不悲多乐少。然就其心情言,则仍是一乐。人不堪其忧,回亦不改其乐,此等处皆似之。中国人之乐,乐在其德性,不在其事业。周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皆不在饮食起居生活上,亦不在事业上,而在其德性上。近人谓西方文学重悲剧,实则西方人仅在生活上寻乐,而悲剧则涉及德性,乃以补西方人生之不足,故西方人重之。在中国则偏重德性人生,全部历史人物,几乎无不具有悲剧性。唯此种悲哀,乃为真乐至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试问人生到此境界,究竟是悲是乐。当知孔颜乐处,亦正在此等境界中。人生自有其心向往之欲罢不能之一境,此即情味无穷,又何必强加分别其为悲为乐。真人生即真乐处,而勤劳操作,自在其中。即寻不到真乐处,而勤劳操作,仍不能免。故曰“民生在勤”,“君子无入不自得”,“小人闲居为不善”,其理亦在此。若谓西方历史多悲剧性,则中国历史实多喜剧性。寿即是乐,五千年相传不辍,生命日繁,非有喜乐何以得此。

中国人尚仁,亦兼重智。西方人尚智,则并不兼重仁。此如高山峙立,外观无水,内实涵水,不崩不裂,丛树灌木生焉。而且山静无争,水则流动有争。无堤防,则泛滥横越。故读中国史,实觉人生可乐。读西洋史,则时时有虞有防。孔子歌“梁木其摧,哲人其萎”,可为中国人写照。耶稣之上十字架,则为西方人写照。故孔子不言复活,非其悲。耶稣言复活,非其乐。

今日国人争慕西化,到处寻乐。独立平等自由,若为人生三大乐处。夫妇和合,何必争独立。父慈子孝,何必争平等。出门则警察林立,读报则罪案罗列,又何再争自由。不仁不智,人生乐处又何在。中国人言人伦,言相人偶,言人与人相处,乃不争独立平等自由。披阅一部中国史,广土众民,相生相长,以有今日,岂非人生一大乐事。其由道德,抑由权力来,幸吾国人其回头深思之。

(一)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去之。”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文本于自然,人类文化衍进亦自然之一途。天赋人性,有善有恶,但亦有由恶向善之可能。故三人行,此两人之善恶由比较而自见,第三人则于两人中择善去恶,即是人文衍进之大道。

尧舜为中国上古大圣。陆象山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然学问不限于书本,舜居深山之中,其闻善言,见善行,亦可有学有进。人文衍化如是。上引论孟子中庸三章,可谓尽之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章可谓乃孔子之人生哲学,如诗之赋而比。人生如水流,为善去恶,由是至彼,其前无已,其道不竭。中国文化自皇古有巢氏、燧人氏,下至牺农、黄帝、尧、舜,以至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循是以下五千年迄于今,传统不绝,如水流之逝,中国人称之曰治。率性而行,其心自安。长治久安,乃见人文衍进之无穷。细读一部中国二十五史即如是。

欧洲人天性若与中国有别,其文化衍进亦与中国异。希腊亡,有罗马,有中古时期之贵族堡垒,又有现代国家兴起,而有当前之美苏对立。同一水流,但非治水之流,乃属潮流,今称时代潮流。前潮后潮,波澜汹涌,起伏无常。自中国观念言,乃动乱,非治平。就西方现代国家兴起之一时期一阶段言,远自葡萄牙、西班牙远航大西洋,海外争霸,分全世界为两部分。荷、比继之,下迄英、法。陆上争霸,又迄于德、意、英、法。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直迄于当前之美苏对垒。欧洲民族常此数十国并列,兵戈相争,迄无宁日。西方文化三四千年衍进率如此。此与中国之长为一民族国家,唯见生齿日繁,疆土日扩之大一统局势相比,岂非一人文衍进之大相异。

立国形势如是,其他学术思想之演进亦复类是。依照中国人观念,学术思想之进步,当在国家社会之长治久安太平无事中。故中国人言治学犹言治水,当和平前进。其进平则顺正通达,非如波澜之汹涌,潮流之起伏。

孔子一日与子路、冉有、公西华、曾点同坐。孔子言,平日言无知我,倘遇知者,当如何。子路言治军,冉有言理财,公西华言外交,各有所擅。曾点鼓瑟不言,询之,谓异乎三子者之擅。促之言,曾点舍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叹曰:“吾与点也。”孔子非不欣赏三子者之各有所擅,然既怀才不遇,其心已不平不安。一旦遇机得逞,又或有偏有激,不能达于平正和顺之境,非能如孔子之所谓游于艺。如水流有木石阻塞,下流即多激荡,失其平畅。故学者亦贵先正其心,其学乃得平正通达。有宋理学家,于孔子吾与点也之意深有契悟启发,可参究。

孔子赞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子之乐,乐在其能以孔子为师学孔子。颜子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矣。”此欲从末由之叹,实即其学而不厌之乐之所在。颜子又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如治军,如理财,如外交,皆孔门博文之一端,故能用之则行。约之以礼,则出处进退辞受之间,自有道义可循。孔子为鲁司寇,墮三都,不成而退。倘必欲行其志,则当如西方政客之反抗与革命,而中国人则谓之非礼。孔子之去鲁赴卫,仍求行其道。及其失志于卫,又困于陈蔡之间,乃曰:“道之不行,吾知之矣。”乃归鲁以老。然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又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颜子之居陋巷而不改其乐者,亦犹孔子之此心。

中国自古即以农立国,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其生勤劳,乃是道义,非属功利。其为学亦然。虽讲究治平之大道,其心有伊尹之任,而亦有伯夷之清与柳下惠之和。孔子圣之时,即任、清、和之随其时宜而互发。西方人自古即以商立国,功利观念充塞胸中,有功利无道义,影响及其学术,乃至于政事。自希腊人已然。衍进迄于今,人生唯多刺激多问题。一切学术思想,乃为消弭刺激解决问题,特富功利性。上引子路、冉有、公西华之志,略与相似。与曾点之意则大相背。换言之,亦可谓中国学术思想重情感,而西方则重理智。中国人乃本于其情感而生理智,西方则必排除情感乃见理智。

中国人非无刺激无问题,主要皆从内心情感来。西方人之刺激与问题,则主要多在外面物质对峙之形势上。故中国人言学,主要曰孝弟忠信。而西方人则曰富曰强。一重内情,一重外力,相互间大不同。

诸葛孔明教其子曰:“澹泊明志,宁静致远。”方其高卧隆中时,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可谓澹泊宁静之至矣。刘先主三顾之于草庐之中,遂许以驰驱,及辅刘后主,乃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诸葛一生,皆由刘先主友情刺激所生动。

徐庶母被拘于曹操,徐庶告刘先主,本欲与君同事者乃此心,今此心已乱,请辞君别,遂去曹操营。终其生,乃再不见徐庶之一言与一行。如诸葛亮与徐庶之故事,大可发明孔子吾与点也之用心。倘诸葛亮徐庶专以讨伐曹操为其出仕用世之大业,则绝不如今传之诸葛亮与徐庶。

南宋岳飞,其母以“尽忠报国”四字刺其背,飞父子同死风波亭狱中。宋高宗所以一意信从秦桧谋和,乃为受金人威胁,将放纵钦宗南返,使其不得安于帝位。即岳飞死,国人莫不以为冤,高宗乃悔悟,让位于其子孝宗。故大学言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即修其心。诸葛亮、徐庶、岳飞三人,事业皆无成,而此三人之心,则长在后世人心中。人心有清有和,如伯夷、柳下惠,岂必以伊尹之任为心。中国文化传统之杰出于其他民族之上者乃在此,五千年来之永为一民族国家之长存而日大者亦在此。此之谓道义心,非功利心。

若为功利心,企业家赢利,劳工即集体罢工求增薪。企业家歇业,诸劳工亦失业,则岂不以罢工求歇业。美国首先以核子武器战胜日本,今日乃受苏维埃核子武器之威胁。故富更富,强更强,吾道一以贯之,争富争强无止境,乃至无一日之安宁。以前然,以后当无不然。

今之日本,最为举世一富国,其要在于经商,出口胜于入口。然使举世经济不景气,入口皆减,日本之出口岂能独增。苏维埃以核子武器凌逼群敌,然使群敌尽屈服,核子武器亦无所用,又何以长此称强。罗马帝国征服四邻,而帝国亦随即崩溃。富者即败于其富,强者即败于其强。往迹昭然,岂不足戒。

今再约略言之,道义可从贫弱中转富强,功利转可从富强中转贫弱。中西史迹昭然,不烦缕举。不幸西方历代学术思想多具功利观而不悟。姑举宗教一项为例。耶稣一日讲道,听者告以其母其姊亦来听。耶稣谓,孰为吾母,孰为吾姊。女老者皆吾母,女长者皆吾姊。耶稣自称乃上帝独生子,则耶稣本不认己有父,此又不认己有母与姊。上帝教义本出犹太人,谓犹太人当有上帝相救。耶稣则谓上帝不独救犹太人,乃当救一世人。是则耶稣心中,不仅无家人特出,并又无其同族犹太人特出。耶稣心中,举世人尽皆一罪恶,信教得救,乃有世界末日。则其视举世人,亦有如其他犹太商人之视一切财货诸物,其无人与人之一番情感可知。故信耶教,崇拜上帝,仅求登天堂,仍是一种功利观。不如中国人,从尊天观念中生出一种人与人相处之道义观,而达于举世之治平。西方大学,最先即从教会来,则西方知识界之不重人生道义亦可知。

余有一美国友人卢定,本北欧瑞典人,移居美国,曾为耶鲁大学历史系主任,喜治非洲史,不直西方帝国主义。在香港酒席上告余,彼欲为一书,专写世界人类一切罪恶祸害,皆从人群社会中知识分子来。余告以中国殊不然,一切人类相处相安之治平大道,皆由学者发明提倡。尤其如儒家孔孟,更为特出。如西方史实,可如彼意著一书,特不当举以概中国。中西文化不同,主要正在此。而当前国内学术界则多主张西化,亦正如卢定所讥,多足以增祸乱,非可以期治平。青年从中学生起,其心中已不知积有若干刺激,若干问题。绝不问自己当如何对人,唯求他人当如何对我。亦知求知己,能赏自己长处。但不问如何亲近人,只求如何对付人。人生如陷群围中,只求自由平等独立,而无中国人积古相传家国天下父母、兄弟、夫妇、君臣、朋友之五伦观念。如此处世,自无道义可言,只有功利可商。

孔子曰:“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此犹今人之言人文物质。中国重人文,西方重物质。中国人之视物,甚至亦尊之亲之同于人,故曰“衣冠文物”。衣冠亦物亦文。人为万物之灵,而禽兽中亦有麟凤龟龙四灵。诗与易涉及物者何限,西狩获麟,孔子乃以作春秋。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都邑山川,古迹名胜,天时地利人和,非有物,又何以成家国天下。大学言“格物致知”,横渠西铭言“民胞物与”。文质彬彬,乃人群和合大道,故曰然后君子。近人或讥中国为多神教,其实盈宇宙一自然,即一大神体。人文仍在自然中,宜其多神。岂如西方只上帝一神,凯撒事凯撒管,上帝弃置不管,则宜其祸乱相乘,而末日之终必降临矣。

西方之重物轻人,商场战场皆可见。英人之Civilization,德人之Culture,皆从物质方面言。最近发明之电脑机器人,岂不皆是物。故中国人对物皆论品,西方则论量。甚至治平大道,选举会议,亦论量重多数。中国则善钧始从众。如是则西方文化其重物精神,岂不仍上同于皇古原始野蛮人。而中国则为文化传统最悠久一史国,孔子之言可谓信而有征。

然则此下人类如何转移重点,能在人文方面著眼用力,其道则甚简。首当重人情,知率性之为道,知自然与人文之和合而无间。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加重人情,减轻物欲,则庶乎近之。

(二)

孔子言用行舍藏,儒家为学重在人群相处之治平大道,故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仕学兼营,乃有出处辞受进退之礼。颜子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人文治平大道皆属文,如言夫子之文章。孔门四科最终为文学,治军、理财、外交、内政一切诸端皆属之。舍而藏,则称文学。师弟子相传如一家,可以永世不绝。战国时代称为家言。今称西方学者为专家,有行无藏,不待用于政治,与中国之家言大不同。如哲学,本其一人思想著书立说,即以行世。亚里斯多德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其师柏拉图早亦著书立说行世,亚里斯多德承之,亦如其师。哲学非政治,故仅言真理。倘亦一守师说,依样葫芦,则不自成家。故西方专家之学,正如西方父子分财,各成一小家庭。非如中国大家庭制,子孙对其父祖以述以尊,世世相传,始谓成家。故中国贵守旧,西方贵开新,此为中西双方学术上一大异。

中国人之道,贵在用世。时代不同,则道亦有变。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故学道贵能用世,非为世用,故曰君子不器。孔子曰:“道之不行吾知之矣。”不行则藏,所藏乃其道。不用吾道,乃为舍我。西方人重才艺不重道,才艺乃方法技巧,仅求供人用,最要如科学。不适用不时髦,则为不成学。中国长生家言,实亦如西方之科学。但他人不信,己可独守独行。西方文学如小说剧本,乃亦如商品,必讨他人欢。不时髦则废弃,非可藏。中国文学则必藏有作者之生命与个性,故亦可谓以文学作品藏其己。如屈原离骚即是。宋玉则仅慕效其师之为文,非有藏,故不如其师之成家。扬雄早年为辞赋,晚而悔之,曰“壮夫不为”。乃为易传法言,始有己可藏。故曰:“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柳宗元虽不倡言如韩愈之愿为人师,但其为文亦有藏,与韩无大异。其他中国文学,上乘名作皆有所藏。

今言哲学思想,儒有用行舍藏之两端,墨家偏于用,故曰“非禹之道不足以为墨”。禹治洪水,十三年在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腓无胈,胫无毛。墨则视人之父若其父,用世之心太过偏切,非尽人所堪。道家则唯主藏。楚聘庄周为相,庄周辞以愿为涂中曳尾之龟,其不求用世有如此。老子则并其人之详而不知。易传中庸以道家言加入儒学,亦并其作者而不知。故此下中国传统,乃儒道兼融,儒为主而道辅之。

东汉如严子陵,垂钓富春江,其人应属儒,而大似道。三国诸葛亮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其人亦儒而道。西方之学非深本于人性,如柏拉图、亚里斯多德,所思所论,皆在其一身生命之外。读其书,非可得其人。全部西洋史,一切科学文学皆然。即如宗教,亦可谓耶稣信己为上帝独生子,实与耶稣之己无关,道在其父上帝,不在己。与中国人之言孝道,道即在子,大不同。并尚不如中国墨子,视人之父若其父,而孝道则仍在己。故非上十字架,即无以见耶稣精神。西方人重客观,全部西方史一切人事,皆依著于身外之物质上。即己身亦一物质。亦可谓有物无人。故其人生,乃有变无常,有行无藏。

中国社会之士精神,随时有进退。最堕落,在晚唐及五代十国时期。宋代士道复兴,已在开国后五六十年间。清代人著宋元学案,濂溪学案前诸人皆是。最先胡安定,次孙泰山,次范希文,而实当以希文为最要。范希文生已在宋开国后三十年,父早死,母再嫁,后父朱姓,希文年长复姓范,读书苏北长白山一僧寺中,断齑画粥,晨去暮归。考试得秀才,即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语见于严子陵祠堂记。是希文初未意获仕进,而已志在天下,亦可谓如伊尹之任。及其任宰辅,两子仅一袍,不得同出外。又创设义庄制,使同族中孤儿寡妇皆得育养。千年来此制遍行全中国,实为中国农业社会一共产制度,影响之大莫与比。

又有胡瑗读书泰山栖真观道院,在苏湖创办书院,其事已详于他著,此不赘。与希文两人,一仕一不仕。清儒为学案,首胡瑗及孙复,次乃及希文。实则希文长孙复三岁,胡瑗四岁,因看重隐退讲学者更过于出仕从政者之上,故如此。其实就当时情况论,则希文之贡献与影响,不亚于胡瑗。此下如司马光隐退十九年著资治通鉴,其对后世之贡献影响,又远胜于王安石之为相行新政。但其时贡献影响后世更大者,则莫如周濂溪,为一小县令,而著通书太极图说一小篇,又与二程兄弟短短作两夕之谈。此见用行舍藏,各适其时,相互间实无轻重高下之分,不必只以舍而藏者为高,以用而行者为下。亦不必以用而行者为幸,舍而藏者为不幸。一阴一阳之谓道,此皆天道之流通,不须斤斤计较于其间。

唯如最近世之新会梁启超,不幸而幼年即从师于康有为,名满朝野,未及六十而死。其晚年实迭有契悟。其为国风报,实已远胜于其先之为新民丛报。初仅知有新民,次乃知有国风。其在抗袁运动中,又能知晚清曾国藩之足可师承处。其后又知在野为师,自称二十年不再有意于出仕,此则亦近于知舍之则藏之一途矣。其在南京讲演,有提倡中国崇尚礼治之说。及其为欧洲战役史论又欧游心影录两书,与其幼年之醉心欧化者大异。又能发老子不出孔子前之论,乃中国学术思想史一创古未有之大发明。唯其最后为近三百年学术史,则仍未脱早年从师康氏之影响,此诚大可惋惜之事。但其为欧游心影录,则足可证明其思想之已有变。而惜其不寿,未能更有所深入。

以梁氏如是不世出之奇才,而惜其幼年从师康氏。此如韩非、李斯,亦误从师于荀卿。使颜渊不得孔子为师,则不知其成就当如何。师道之可尊乃在此。故千古人才,其性则赋于天,而其才则成于师。师道之可贵乃如此。然而即就梁氏之一生,已足开示吾人以无穷之契悟,则在吾人之善自反躬以求。如梁氏,其对当身则贡献小,而损折实大。近百年来之新风气新潮流,灾祸未知所终极者,则梁氏之影响实更大更广于康氏,此则诚近代史上一大堪惋惜嗟叹之事。

故中国社会之重士重在道,不重其为器。在能用世,不在其用于世。故曰“君子不器”,又曰“大器晚成”。此则其能藏终贵于其能行。其行于当身,终不如其更能行于后世。此则已成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常识。所谓实至而名归,盖棺而论定,其中皆有精义,所当深究。

(三)

中国人常才德连言,犹其道器连言。德属形而上,才则形而下。德则相和通,才则相分别。德则藏之内,才则显之外。德为心对心,才则物对物。故尚道义则必言德,尚功利必言才。中西文化相异正在此。

余尝谓西方人重事,中国人重人。实则重事即重其才,重人乃重其德。如尧、舜、禹之世,禹为治水长才,但使无尧舜,禹何得自竭其才。禹亦非无德,其子启方生呱呱,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又其父殛于羽山,禹岂不孝不慈一意以功业自显之人。则其为德之厚,亦诚难言之矣。非有此德,亦无以自竭其才。而中国人志在尊德性,乃并薄功业而不谈。故多言尊尧舜,少言尊禹。

叔孙豹三不朽,立德在立功、立言之上,此为中国古人一绝大见识,并世其他民族莫能逮。孔门四子言志,子路志在治军,冉有志在理才,公西华志在外交,皆分别专门之才。独曾点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无志事功,乃见其德,而孔子与之。孔门四科,德行为先,言语政事文学为副,此皆尚德次才之意。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人即须才,而为己则见为德。自此以下,凡有为有迹可见,皆归入于才。而无为无迹可见,乃归本其德。诸葛亮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是矣。而后世犹必以管宁为三国第一人才,则中国人重德轻才之证,由此可见矣。

孔子问子贡“汝与回孰愈”。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此正才与德之辨。闻一知二,乃其才。闻一知十,则其德。孔子自谓虽百世可知,乃即孔子之德。德在内,天之生人百世皆然。得之己,则百世可知矣。闻一知二,则对物之才。如知前则知后,知东则知西,能知成斯知败,能知直斯知曲。子贡在孔门,乃以才胜。而颜渊则以德胜。观于此章“回赐孰愈”之论,诚子贡评论人物方人之至言矣。今人则方震于西方人之才,又何以衡量测度中国人之德,则宜其读古书而全不知其所云矣。孔子曰:“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不为己尚德,则又何所信而述。信则当知反己以求。信即信其己,斯能信及人而有述。今人果知反之己,又认为要不得,必求变。则试问天之生我,又岂如今西方电脑之类之所能变。故古之学者为己,亦贵其能自信于己而不变。孔子之当其世而不变,宜亦于此求之。孔子又谓子贡亦器,但唯为瑚琏宗庙之器,非家常日用之器。又谓其不受命,义旨诚深矣。倘今人亦知畏天知命,则亦何有核子武器之发现。

当年美国两度投原子弹于日本,可以预知美日战事之胜败。但何能知四十年后之美、日,又何能知更四十年后之世界。则所谓闻一以知十者,岂今日自然科学之所谓知者之所能及。今日全世界方群惊于为西方自然科学之知,乃至举世人尽不知世界明日之究将为如何之世界。则孔子之所谓虽百世可知,岂非乃大愚欺人之妄言。

今再进一步言之。才实为一应付,而德则为一领导。事之来,必有才以资应付。事既过去,人生仍当向前。但外面事来则甚复杂,故才必分门别类,各尚专门,不相会合。西方人自古希腊起,即重才不重德。即如哲学文学,以至宗教,实亦皆重才不重德。故人生必分别相争,而不能和合成群,直至于今依然。中国人尚德,乃以一和通合一之性之才能来领导人,得于不知不觉中不断进步,乃有今日。故平天下观念,唯中国人有之。其他民族能事止于治国,而平天下则无其意想,其本亦在此。故中国人重视政治人物,重视帝王地位,而岂得以西方君主专制四字妄自菲薄。

举世人不忘禹往年之大德,而求有以报之,此亦子夏之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亦可以见中国国民性之厚德于一斑。而又岂权力一语所得羼列其中。是则不明人心,不尊古人之德,又乌足以谈前古之史事。即汤之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亦何尝不见当时中国国民性之厚德。今人必以秦代以后两千年为中国一帝王专制政治,亦见近代国人之德薄,不足以继承往古之传统。

法国人重拿破仑之事功,而忘其为人。凯旋门之雄峙于巴黎,斯即见东西方人心理之相异。倘以伦敦西敏寺较之法国凯旋门,亦见英国国民性,尚较厚于法国。而英、法两国在近代西方史上之成绩,亦据可见矣。

然则当今之世,欲跻一世于太平,得免武力兵火之争,得免贫富有无之争,而相和相安,以度此一世,其大本亦当建基于中国传统无为与为己尚德之学。改国民教育为普通教育,或人本教育,则使世人尽有志于为一人,不止为一国民,不止为一民族分子。必有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之观念,则庶乎近之。此则希有德者能畅发其大义,以待世人之共信,其庶或有福于世人。

有垂统必先有创业,有创业则不尽有垂统。就西方历史言,希腊、罗马垂统已绝。即现代国家如英、法诸邦,能否常有垂统,亦在不可知之数。西方人重创不重垂,创斯为新,垂则旧矣。竞尚趋新,不尚守旧,此若为西方文化之特性。中国则不然。

中国重垂统,若尤过于创业。业之可贵,亦在其能有统。如治统,中国政治乃远自四千年前之唐尧虞舜,直垂至于四千年后之清末。今日国人言中国政治,率好言秦以下,而不详言秦前秦后之分别。自尧、舜以迄周末,一王在上,诸侯封国在下。自秦以下,一王在上,其下不复有诸侯封国,然其为治之道则一,非有异也。故治统即道统,道统之在上则为治统,在下则为学统。学统中有儒家,自孔子至今二千五百年,此统未绝。有道家庄老以来,亦逾两千年未绝。其他百家诸子,无不有垂统,唯久暂有别而已。固中国学人重传统。

家世亦有统。孔子一家,传至今超七十世。此非孔子一家为然。中国人尊孔,乃独尊此一家以作榜样。宋以下有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莫不有家谱。远溯数千年前,枝叶纷披,一脉绵延,家史乃与国史媲美。国史乃其大一统,家史乃其各分绪。由国史创兴出家史,由家史会合成国史。唯中国文化之家与国乃有如此之分合与异同。

中国人之重史,其好古守旧,乃其天性,为功为罪不在人。中国乃一大陆农国,在黄河长江南北东西方数千里间。五口之家,百亩之田,到处所见皆同等相似,无大差别。故使中国人认为此世界乃大同而小异。生斯世,则为斯世之所同。又农业必依仗于天时,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在天有四季之变,但不失其四季之常。又使国人认为此世界乃在小变中有大常。变不失其常,所变小,所守大。故中国人非不知变与异,乃若终不如其常与同之可守而可信。此则中国人所谓之天人合一,乃人生大道之所在。

西方地形,割裂破碎,错纵复杂。既非大平原,亦无大河流。居民各自困处在一小区域内,出境所见多异多变。气候跨寒温两带。若在中国,不啻远自贝加尔湖以北,南达彭蠡洞庭。故其所遇天时亦无常。虽亦有农业,皆分在各小区,互不相闻。商业都市则大群聚居,家各相异。出外贸易,一切行为,又得随时随地而变。除俄罗斯天寒地冻,自有一范围外,其他各地则唯知有异有变,不知有同有常。中国人大同至常之天地观,在西方人心意中,则不见其存在。此亦自然所限,无足深怪。

于是而西方乃有耶稣教之信仰。唯有上帝,乃亘古今遍四方而不变。但耶稣言上帝事由他管,凯撒事凯撒管,则天上人间仍加分别。直逮罗马帝国崩溃,凯撒不再管世间事,人心所向,求耶稣之凯撒化,于是乃有罗马教皇之出现。但教皇非即耶稣,人间世亦终为天时地理所限,神圣罗马帝国之梦想难以实现。人间仍要有新凯撒来管理,而政教之争,乃在西方历史上兴起。政在人间,尚异尚变,教在天上,始有同有常。人间则在生前,天上乃在死后。则无怪西方之终不离于一多异多变之人生。

中国人生主同主常。举头在上之天,已降落人间。好好做人间事,既不啻如在天上。尧、舜、禹、汤、文、武,乃凯撒而耶稣化,故曰“克配上帝”。而如西方般的宗教信仰,在中国文化中,遂失其地位,不可得而存在。魏晋以下,中国转入衰世,佛教适自印度传来。印度之天地,又与中国及欧西不同。处在热带,林间摘果,即可充饥。身披一衲,即可御寒。可不需农商业,所忧则只在此身之生老病死,转瞬眼前,无可摆脱。释迦则既不重视人间,亦不重视天上,认为根本一切皆空,则生老病死亦不为患,佛教大意如此。皆据人间实事言,不据对天之空想言。此一层,却与中国人心理大体相同。于是佛教在中国,一时乃大行其道。

然中国之天时地理,终与印度不同,人间亦各相异。及唐代再转盛世,佛教中乃有禅宗特起,即心即佛,即身即佛,立地成佛,佛即在当下现前之吾身吾心中。推言之,佛即在现前人生中。不在天上,即在人间。一切空,转成一切有,一切实。由同时佛教中之华严宗言之,则事理无碍转成为事事无碍。又由同时之天台宗言之,则一切空乃一切真,一切假,一切中。一心三观,所变只在此一心。故天台、禅、华严三宗,皆是中国佛学,与印度原始佛学有不同。此亦由中国之天时地理人和来,与印度终有其不同。故出世成佛,转成为现世成佛,又转成为即身成佛,宗教亦化入人文,而相通为一体。如此亦可称为乃一种人文宗教。中国亦早有科学,唯亦当称为一种人文科学。讨论中国文化者,此层不可不知。

由唐代之新佛教,转入宋代,乃有理学之兴起。中国之学术思想,遂又成一大一统局面。佛教乃尽化入中国传统中,而成为中国人道至常大同之一部分,多相通,少相异,有所变而终不变,有所异而终不异。此诚可见中国文化独特精神之所在。故创业必求有垂统。非有垂统,则中国当成佛教化。今则佛教终成中国化,中国文化力量乃有若是伟大之成就,是亦大足矜尚矣。

中国人创业必求垂统。如农业,百亩之田,父子相传,可以百世。其他工业亦然。工业为农之副,本由农业分出。如陶业,亦世代相传,故古有陶唐氏。唐者,搪塞其外而中空,陶器即然。其部落中之酋长,为其他部落酋长公推为共主。其时中国或尚未发明有文字,不知当时每一人如何取名。后人传述,乃姑名其酋长曰帝尧。尧字上从垚,乃为累土之象。下从兀,乃一高出而能转动之器。垚在兀上,陶业从事即如此。此酋长乃以其共主地位,让于另一部落之舜。舜为有虞氏,虞乃掌山泽之官,常巡行山泽草间,当时亦视为一工业。舜本草名,其弟名象,则乃山泽间一兽,性善良,易受教,不似狮虎之难驯。舜弟亦终成为一善人。则舜与象之取名,或亦后世传述其事者姑托名之而已。舜父瞽瞍,双目有病,非其本名。

尧使鲧治洪水无效,舜殛鲧于羽山,又命其子禹继父业。鲧乃大鱼名。禹则乃一大虫,当亦水族动物。然则鲧与禹之名,亦以其父子以治水为业,后世取以名之。在当时则有其人,或无如后世相传之名。吾友顾颉刚,由此禹字生疑,创为古史辨。不知遇古史有疑,当就其时代善为解释,不当遽以疑古为务。倘中国古史尽由伪造,则中国人专务伪造,又成何等人。此岂不别生一甚大问题,令人无可回答。或谓中国古史乃一部神话。但中国古人亦非好作神话,仍与中国国民性不合。明属人文社会事,中国人信而好古,本之传说,而姑为之假托一名。则中国古史之异于神话,亦显然可知。宋代陆象山有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其时不仅无书,疑亦无文字。今故为之猜测如此,不知其有当否,则待国人衡定之。

自尧、舜又推而上之,有黄帝、轩辕氏,又上有神农氏、庖牺氏,更上有燧人氏、有巢氏,凡此均不得谓无其事无其人。但其人名则显由后人假定,非前世真有。故中国古史乃显属历代传述,非神话,非伪造,其故事亦少穿插。如大禹治水,岂不绝少想像穿插之故事。而其所穿插,则如三过其门而不入之类。故中国之上古史,乃以特见中国文化与民族心情之一斑。岂其他民族之神话伪造可相比拟。

尧、舜在中国邃古时代,诸部落之共主亦当时一高位,何以尧竟以让之舜,舜又以让之禹。尧、舜禅让遂成为中国古史一嘉话,永为后人所仰慕。此因中国天下大,居其间,凡事可让。让之人而仍有其自身及其后代之地位。西方天地小,居其间者唯有争,无可让,让则何以自容。在西方辞典上,乃无一字堪与中国让字意义相当。此亦中西文化一大不同所在。

再推说之,中国古代商人,亦由官设职,世世传袭。商人之祖先名契,乃券契之契。最早商人疑不用契。则商先之契,殆亦后人假托名之,与姬姓之祖稷,姜姓之祖神农相同。故在中国古代,农工商凡百诸业,皆世袭相传。故后代凡有创业,则必求有垂统。其风至春秋时犹然。如齐桓公有臣管仲、鲍叔牙,管氏治乐器,鲍氏治皮革,此亦世代相传之业。管仲、鲍叔牙,乃由其业中脱身为士。其后,士之为业,亦世代相传。孔子亦一士,其后人亦世代相袭为士。直至西汉孔安国,世为士,皆有名字可考。如颜渊、曾参,皆随其父在孔子门下,此亦世代相传以儒为业。于是中国社会,乃有士农工商之四业。有创必有垂,其中乃有甚深甚妙之精义。姑以余一人生平所历,微小一例,来加说明。

余幼居无锡荡口镇,家宅前门有一酒酿铺,已历数十年。酒酿味美,冠绝一镇。每晨一大缸,未及傍晚即销售一空。铺主夫妇有三子,年皆二十许,每日下午各挑一担,出街分售,不到薄暮,亦空售而归。每年秋,添制一缸糖芋奶,亦美味,三子亦分担出售。年以为常。其家老幼勤奋安祥之生活情况,常在余心。余年长,经验多,乃知此家之保泰持盈,只求细水常流,维持此一生活水准于不败不坏之地,不求扩大发展,此亦创业不忘垂统之一种精神。

余后移家苏州,城中有稻香村采芝斋两著名糖果店,两铺骈列,门面皆不大。时京沪铁路已开始,顾客麇集,朝晚不断。此两店皆有数百年历史,或云起于清初,或云传自明代。苏州糖食小品驰名已久,此两家招牌日老,而门面依然。因念此与荡口酒酿铺实同一精神,保泰持盈,不求无限向前,此亦我中华文化传统一特征。

又有一庆裕堂老药铺,亦盛名久传。药材来自四方,皆须精选精炼,又须善保善藏,此为药铺信用,可使购者安心。此药铺又发售一种膏药,闻系一江湖走方郎中所授,每年按时制造,求者自远而至。但膏药销售,本为药铺增加信誉,不为求利,乃从不增价。因念中国江湖多有秘方绝技,不轻传人,必慎择传者。或仅传一人,垂统不绝如缕,此亦有深意。多传则不胜防,或牟利,或争名,渐传而渐失其真,反以误人害世。故创业又必慎谋其垂统。湖南有辰州符,能赶死尸回家。在途四五日,其尸步行如常,一到家门即气绝倒地。对日抗战时,有两美国人亲访此术,邀两术人赴美,以广传授。许以巨额美金,两人拒绝。谓受此术时,曾誓言乃以济人,非为牟利。若背誓言,术恐不灵。此若迷信,实涵至理。凡事必具一心灵作用,非其心,则失其传。语大语小,无以异也。则垂统当守旧,又何讥之有。

苏州以园林名,狮子林创自元代,拙政园创自明代,留园在城外创于晚清。内容各别,各擅胜场,皆成一极高艺术境界。使游者生遗世之感,发思古之幽情。可以再至三至,屡至常至,不生厌腻。其他唐宋以来名园故迹,无虑尚一二十处。又如虎丘,仅近城一小丘,南朝生公说法之千人石,已历千五百年上下,来者不期而发思古之幽情。但仅山坡一小茶楼,可容数十人。倘亦效今俗,辟为观光区,多加增饰,尽广招揽,图眼前一时之利,则绝不能保此千古常垂之统矣。

故苏州在中国历史上成为一商业都市,远超两千年之久,其实则艺术集中。自微小一糖果一食品起,上至名园古迹,使居者常置身在一艺术天地中。实乃居者所集合创造,而得永垂千古,举国涎羡。一部中国史,皆可举此一地推之。凡事凡物,各有其恰到好处一境界,常守勿失,不再求创新。亦可谓中国人心理,重视垂,更过于其重视创,故唯中国文化乃有传统可言,甚至达五千年之久。而今国人乃轻忽视之,一若平淡无奇,又转生厌弃之心。岂非一索解无从之奇事。

中国人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余童年常有修理家用金属品之行脚商来村中,都挂张小泉招牌,乃杭州一家有名刀剪铺。及去杭州,城中见有一街二三十铺,尽悬张小泉招牌,并都悬有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的另一招牌。此或是不肖商人冒名顶替,否则由张氏一家分出,宜可注名二房三房,三代四代诸分别。又其他诸街,亦极多与此相似。同一铺名,可达十数家。此诚是一种恶劣风气,但仍从旧传统看重垂统一观念来。一若旧家世旧招牌则必更有价值,他人亦不敢轻加非议。但何以杭州一城此风特盛,则余未加详究。杭州乃南宋旧都,何以政府对此等事置若罔闻,亦可见中国人重视垂统一观念有如此。若在西方重商尚争之社会,商品必有注册商标,使人不得假冒。但又酝酿出另一种心理,一切商品,总是新的好,旧的差。求异求变,求创新,求进步,如张小泉旧招牌便成最要不得。试问此又岂是事理之公?此亦可谓楚固失之,齐亦未为得矣。

但杭州的西湖则不然,此是中国历代传统一大名胜。唐代有白堤,宋代有苏堤,循此以下释、回增美,续有新建,成为千五百年以来一集体创业。此则创业与垂统,乃融成为一体。以众名胜,成一总名胜,积新成旧,垂统亦同即是创业。到今已完成为一最佳最大之名胜,此可谓乃中国一种最高艺术结构,为中国文化传统中所特具的一种艺术表现。最近西方风气传来,即亦随之有破坏。在西湖边上创建了一所艺术学校,高楼耸立,全采西方式建筑,斗争性掩灭了融和性,四围风景尽受威胁。十景中之平湖秋月一景,虽只水边小小一亭,而规划周至,令人体味无穷。自艺术学校兴建,此一小亭即全无风景可赏。又湖边有诂经精舍,在自然风景中增添了人文历史之回忆,大可留恋。后又兴造西湖公园,公园是新的,精舍是旧的。但争新,不守旧。自然风景中抹去了人文精神,风味大异,全无深度可言。若循此以往,兴改不已,西湖可以面目全新,而精神则一非往旧,无可追寻。今日全国名胜,乃至全国人文旧统,大体尽然。知创不知垂,弊害如此。一切创实非创,仅乃追随他人脚步依样葫芦,此诚良堪嗟叹矣。

中国古都北平,又是一集体创业,千年垂统尽纳其内。即如小小一白切肉铺,招牌脍炙人口,至少亦有百年以上之历史。中国饮膳,亦一艺术,至今为全世界人所共认。所贵亦在其有垂统。又如昆明有一米线铺,以一小铺面,擅名全城。外省人来,必一赏其异味。余乡无锡,以肉骨头驰名。但标准美味,仅城中一家。于家门口每晨仅售一锅,九时至十二时即罄。相传其锅底留有原汁,已历百年之上。北平一煮羊肉锅,亦如此。昆明此米线锅,亦如此。中国地大,家传一两百年之珍味者尚多。昆明又一家售火腿月饼,远方争购,中秋前后一月间,即闭门谢售,谓让同业同沾利市。在其闭门期间,则航销京沪各地。利市不减,而美誉益盛。中国向称信义通商,无义则何信。不求暴利,不博虚名,不务广告,不争宣传,货真价实,深藏若虚,乃绝无如西方资本主义之出现,此亦中国文化一特征。成都有豆花,亦如昆明之米线。佛寺尤精制。有远起唐代之佛寺,其煮豆花,当亦远有垂统。常熟虞山佛寺筵席精美,亦远非市区素食店可比。中国工业制造多成艺术品,亦在其世代相传,有垂统。商业亦臻艺术化之境界。烹饪工而兼商,亦成为至高一艺术。而中国文化传统之富有艺术性,亦可由此为证。

民初新文化运动,有打倒孔家店之口号。孔家店三字虽属生造,亦具意义。中国学称家言,亦贵垂统。孔门七十弟子,递传以至子思、孟子,此谓成家。庄老之衍为道家亦然。此两家递传迄今已逾两千年。司马迁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使非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乌得成一家之言,而永久垂统不绝。中国学术思想凡成家言,乃亦一集体共创之大业。垂统亦如创业,前后相承,俨成一体。使无孟子,则后世所传之孔子亦必有异。使无程朱,则孔孟此下传统又必有异。使无班固,则司马迁史学之传亦当有异。使无欧阳、司马,马、班史学之传又必不同。使无李、杜、韩、柳,则古代诗、骚、辞、赋之成为中国文学者,亦将必不如今日之传。使无后起之桐城、阳湖,则李、杜、韩、柳亦有异传。故学术史上一家,亦如商业中一店。非有垂统,何成创业。今日则人人尽求创业,无统可垂,又何业之存。日新又新,须成一旧。政府有朝代,有守成乃见有开创。使无守,何来创。人人竞求开新,则一切旧皆必闭歇消失于无形。人生限于一空,则末日自将来临。故西方在科学开新中,必有宗教之守旧。两者对立,亦合成一体。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专主科学民主,乃不同尊西方之宗教,则无旧又何以见新。中国有平剧,本属新兴,乃成旧传。余幼年知有谭鑫培,后知有梅兰芳、程艳秋,姓名相传,历数十年,亦各弟子相传,音韵依稀,风格犹然。尚不闻在菊坛中昌言创造进步。今则风气已非,不能再有谭、梅等名角出现。同时如大学教授,亦竞创新说,不提旧传。不待其死,亦不待其退休,其门弟子即已群起代兴。讲台精神可谓新兴不已,各自创业,各无垂统。全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只在求变求新中,而后起之青年,乃为唯一可望之角色。但转瞬亦为老成,即无典型可言。只有新门面,更无老招牌。孔家店该打倒,百家姓中任何一家店面,都该打倒。社会一切商场化,而商场则不得成为资本化,仅求眼前暴利,商人亦有新无旧,则一国一民族之生命,又何所寄存。孟子曰:“亦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今日之人生,其大义亦仅在一新字,利害在所不计。打倒孔家店,仍沿孟子语格调,岂即此之谓新乎。

中国文化已历五千年,自当为一旧文化。当前如美国,仅两百年,自当为一新文化。如苏维埃,仅五十年,更当为一新文化。人生自幼童乃至成年,岂不群望能为一八十、九十之老人。宁得以幼童稚龄即为人生之准则。而八十、九十之耄老,则即当摒弃。岂必立国达于几何年,而其国必亡,其社会则必变灭无存。谁定此准则?谁为之证明?又谁加以信仰,以传授之于吾今日之国人。

伊朗为回教民族,王位传统已达一千五百年,此与吾今日国人所仰慕之西方国家亦有别。最近以石油骤增国富,乃亦引起内乱,王位传统中绝。其国人言,日产石油五百万桶,达二十年,油藏即罄。故欲减少产量,以为久远计。今试问石油岂立国之本?往年无石油生产,何以早得有伊朗之存在?而多产骤富,则适以增乱。乃有人能不图近利,而远为二十年后谋,则亦近代所少有矣。姑以美国言,科学发明,资本雄厚,举世莫比。然人生日常必需品,多赖国外输入。输出则多杀人兵器,如飞机、潜艇、大炮、坦克之类。试问二十年后,杀人利器充塞全世界,但即美国日常用品所赖。世界将是一何等世界?而美国又是何等一美国?又美国乃是今世民主政治之标准,其国内黑人日增,已有人出而竞选副总统。倘二十年后,果有黑人总统出现,那时之美国又将是何等一美国?而今美国人乃只争目前利害,不考虑二十年乃至二百年后事。果照中国人意见,眼前二十年可让步,二百年后事却当顾虑,绝不放松。此因中国天地大,不争空间争时间,不争眼前争身后,所以商业资本主义亦不在中国滋长。其他中西文化相异,实难屈指计数。中国史有统可垂,有成可守,乌得蔑弃而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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