颀长的独木舟艏柱上雕刻着横卧的阿斯玛特族祖先波科尔,放在两侧的双手远远延伸出去,支撑起作为他的后代的三个人。他们面朝反方向,以手靠着背的方式,整齐叠坐。修长的手臂来源于螳螂,一个与猎首有关的有力象征。在艏柱的最前端,犀鸟正在啄食波科尔的头顶。白色石灰水洗刷过的木材上有红赭色亮点,为这件艏柱增加了炽热的生气。
几代人互相支持的稳健形状,鸟兽虫形象所加持生命力,让一股精神力量呼之欲出,我们仿佛看到了艏柱如何引领独木舟乘风破浪,在广阔的太平洋开疆破土,那是一代又一代人类旺盛的冒险精神所开拓的奇迹。
这是于6月1日开幕的浦东美术馆展览“时间的轮廓: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大洋洲艺术与传承”中的展品“独木舟艏柱”。展出的逾110件近4个世纪的艺术品诉说了太平洋岛屿民族的信仰、仪式和远航。它们在部落中所曾经承载的功能早已随着世界的祛魅和现代文明的传播而失落,仪式中的神性和灵气幻化成为艺术的沉默。然而,越是凝视这些几代海洋文明的杰作,越是感到迷惘重重:海洋民族从何而来?他们如何成为他们?是什么在背后支撑了这些艺术品的独特和文明的神秘?
要揭开萦绕在太平洋岛屿民族之上的迷雾,不可避免的是欧洲中心视角。那一方世界因被历史的书写者看见而生,否则陷于未知之中,近乎于虚幻。直到欧洲航海家一次又一次远渡太平洋,他们的摸索逐渐勾勒起大洋洲岛屿的轮廓,从此,关于太平洋岛屿民族的起源假说迭起,疑窦丛生,技术的发达又不断更新了对于这片海域的叙事。
从15世纪起,欧洲人在大洋洲留下零星的足迹,直到18世纪60、70年代,库克船长在太平洋的远征让那些岛屿的面目变得更清晰。在船队停靠汤加群岛时,当地人用于岛际和群岛际航行的双体航海独木舟曾令库克大为惊异。库克注意到这些独木舟不仅仅是近距离的“载运工具”,而且还“能用于远距离航行”,这对于技术显然更先进的欧洲人都是困难的。他无疑已经认识到,波利尼西亚民族的航海知识和部分大型独木舟的航行能力表明,他们对海洋的理解和取得的技术成就已经达到极高的水平。不过在复活节岛,库克一行见到的独木舟却只能用于近海捕鱼。在祖先来此定居一段时间之后,岛民就不再出海远航了。在这个欧洲人对大洋洲历史产生兴趣的早期阶段,有一点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岛民社会在各地已经出现了分化。
当我们试图把大洋洲岛屿纳入统一的文明叙事,也就遁入了另一种时间维度,这片跨度足足有一万两千海里、超过赤道周长一半的海域,曾经相对阻隔了现代文明的脚步和物种的入侵,让独有的秩序统摄了一切,也完好保留了岛屿的野性和节奏。这些骁勇的海洋民族在语言和生活方式上形成广泛的共同体,他们的文明形态与东南亚保持延续性,而他们的祖先从哪里千里迢迢涉海迁徙而来,至今是未解之谜。
更新世是地球有史以来最后一个大冰期,大约开始于260万年前,结束于1.17万年前。南极冰盖的周期性进退,致使海平面比今天低130米之多。世界各地的许多岛屿,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都是与邻近的大陆相连的。澳大利亚通过它的北领地和昆士兰州北部延伸出去的陆桥,与新几内亚相连。
人类在上一个冰河期抵达太平洋诸岛。至少在六万五千年前,人类就已经抵达了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岛,当时两者毗邻。先民再次横渡新几内亚岛和俾斯麦群岛之间的海域,向东最远到达所罗门群岛。大约四千年前,一个新的移民群体出现在西太平洋,航行到大洋深处。这也许是世界上已知最接近海洋民族的人群。他们在小岛的海岸上安家,这一族群的大部分食物来自海洋。他们在平静的瀉湖水域捕捞礁石物种,在开阔的海洋中寻找金枪鱼这样的远洋鱼类。他们收集海螺、双壳贝、大菱鲆、三角蚌和牡蛎,从海底采集海参,从岩石的裂缝中撬出多刺的海胆。他们掌握所有的精巧技能——撒诱饵、下网、修堰,尤其是划独木舟。
千万年来神秘莫测的迁徙让先民的足迹散布在岛屿之间,在太平洋中部方圆一千万平方海里的区域形成一个共同体,三个端点分别是夏威夷、新西兰和复活节岛。这个三角区域内所有岛屿的原住民,都源自同一个航海族群:使用同一种语言,服从同一套风俗习惯,信奉同一套神话传说,掌握同一套独特的工具和技能。他们建立了至今为止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单一文化区。库克在18世纪的三次航海已经遍访了整个波利尼西亚三角,他被这些岛屿居民之间的亲缘关系深深打动。
为了证实他们祖先的存在,以及共同体的关系,关键在于陶器。
20世纪中叶在西南太平洋较大岛屿上的遗址出土的陶器被证实与数十年前汤加群岛上发现的陶器相像,经碳14测年法,判定这些陶器大约有2500年的历史。这些遗址被称为拉皮塔。这些遗址分布在从新几内亚到萨摩亚之间广阔的群岛和海域上,跨度接近4500公里。考古学家发挥想象力推断,从美拉尼西亚范围内的大岛格朗特尔岛,一直到斐济群岛和西波利尼西亚大片地区发现的陶器,证实了存在一种所谓的“文化共同体”,一种共通的传统。随着考古工作进一步向西和向北开展,在俾斯麦群岛最西北端的马努斯岛、巴布亚海岬周围,一路跨越所罗门群岛、新喀里多尼亚群岛和瓦努阿图群岛,远至斐济、汤加和萨摩亚群岛,都发现了拉皮塔陶器。
三千年前,当拉皮塔人横渡西太平洋时,夜空与现在大不相同。由于地轴的缓慢摆动,现在基本上静止不动的北极星曾有规律地上升和下降。航海者常常借助山丘或其他天然地标确定方向,也有人靠摆放和排列巨石确定方向。然而星辰才是精确导航的根本。星星东升西落,而且与日月升落的规律不同,它们升降的点和轨迹基本上是不变的。拉皮塔人是第一批飞越地平线到达遥远岛屿的人,也是第一批到达波利尼西亚三角的人。他们是波利尼西亚人的直接祖先。拉皮塔文化历史上最令人惊讶的部分,就是其从故土俾斯麦群岛向南方、东方以及更远地域的扩张速度之快。
拉皮塔人除了务农,也沿海而居,在海上生活,以航海为业。他们或者乘坐独木舟做长途贸易,或者经由一个紧密相连的伙伴网络进行以物易物。他们以海洋为导向的迁徙,掌握专门化的捕鱼方法。拉皮塔文化的这一方面同样反映出传统生存技能古老的传承,在太平洋的许多地方,这些传统一直保存至今。
他们会首先建立完整规模的定居点,等人口数量(起初通常很少)有显著的增长后,其中一个分支就会离去。离开的人带着作物和成对能生育的猪、犬、鸡等,还有足够下一阶段航程生存的食物和水,出发航海,最终抵达过去从未有人类定居的土地,建立起新的定居点和社区。而在这些人之中,又会组建起新的航海团队,再次踏上探索未知世界的旅程。
令人困惑的是开启如此艰辛而危险的旅程的动机。比较谨慎的推论是,社会价值观在其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南岛语系以及可能的南岛文化是通过祖先确定等级的,即根据血缘关系分嫡庶、别长幼,其中长子的后代地位尤其尊崇,而某些特定群体的“创始人”看上去也会享有特权。因此,追求生前身后名的人,会将一次成功的殖民航海之旅(以一个社区的建立为成果)视作人生的最大成就。不过,这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当时这种观念会驱动如此接连不断的殖民冒险。
当先民抵达斐济群岛和波利尼西亚西部之后,就在广布的大小岛屿上(从维提岛、汤加群岛一直延伸到乌波卢岛和萨瓦伊岛)定居了。这些移民在公元前一千年前后就抵达了这一地区,然而他们的社区和文化在相对较近的岛群上经过了近两千年的发展,之后才开启了进一步的远洋冒险。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波利尼西亚文化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每一个地方社区都有自己的传说故事和归属感。但海洋是文化交融之地,人们的联结和亲情都在此维系。作为这些社会发展标志的创新被广泛地共享;当地的拉皮塔定居者开始表现出与西面的其他拉皮塔人(有其独特的历史)的区别;波利尼西亚人的祖先有了共同的特征,他们创建新的制度,也形成了新的信仰和习俗。
波利尼西亚先民传承并丰富了拉皮塔人祖先的农艺文化,他们种植诸如芋头和山药等根茎类作物,还种植面包树、椰子、香蕉、芭蕉、蒲公英(可用于编织垫子)以及榕树(树皮可用于制造塔帕布)。大家庭组成宗族,若干宗族组成一个部落:这样的部落往往追认一个共同的始祖;而在这个始祖的每一代后裔里,被确认为嫡长子的人会成为部落酋长。酋长可能通过某种名义或头衔拥有该部落的所有土地,并担任部落的祭司,负责向祖先神祇献祭首批收获的果实。这些地区的政治制度实际上并不稳固,领袖的身份地位也是不断变化的。酋长、祭司、武士、萨满互相争权夺利;通过结盟,特定贵族和家族可能得势,从而享有此前为其他团体所享有的权势;航海、文身、艺术、医疗方面的行家就像专业的祭司一样,各有其特殊的身份。等级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族谱带来更多的是争议,而非一种长久稳固的等第秩序。当地文化中有所谓“塔布”(tapu,在库克远航之后,被英译为taboo,意为禁忌)的概念,反映的是当地原住民对神圣性和权力复杂的理解,而不是简单的宗教上的禁忌。神力、精神力量、技艺、效力等,在波利尼西亚各地同样都是至关重要的概念,它们源远流长。
尽管文身、酋长制、家族谱系以及一些维持生计的工作肯定是波利尼西亚先民文化的一部分,但某些更加具体的文化形式,如首批果实的献祭仪式,与禁忌、神圣性和布匹(常常用来包裹或“罩住”神力)相关的信仰,很可能早在两千多年前波利尼西亚西部地区的文化中就已经同样重要了。可以推断,原本在那些年代已经出类拔萃的独木舟制造工艺、导航和航海技能……得到了进一步提升,因为逐渐成型的波利尼西亚“文化共同体”是一个岛际共同体,它不是通过共同占有一片土地,而是经由水上航路连接起来的。
19世纪的欧洲人耽于猜想波利尼西亚人来自亚洲还是美洲,他们也曾经向他们询问起源的传说。有的说创世神在时间之初就睡在贝壳里,有的讲述的是一位女神原始神,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了第一代神,还有一些认为,神是从岩石联盟中诞生的。宇宙起源于一种被称为太保(即类似于“混沌”状态)的存在,这通常被描述为一段混乱或黑暗的时期或一种夜晚,是在任何神、天、地、海、植物、动物或人类出现之前就存在的东西。雌雄元素的配对产生新的元素,这些元素又会联合起来,产生更多的元素,从而创造整个宇宙:岩石和沙子、咸水和淡水、河流和山脉、森林和环礁、苔藓和树木、游泳的东西和爬行的东西、神和人。其中任何一个特定的个体都可以追溯到他的祖先,而且可以追溯到岩石、树木、珊瑚和鱼类,甚至一直穿过客观物质世界而追溯到宇宙本身的某粒微尘。然而,没有一个传说道出了海洋民族起源的秘密。
百年之后,海洋岛屿民族逐渐融入了现代文明社会,曾经在森林、旷野和山河之间弥散着神力和魂魄的雕塑、盾牌和面具被凝固为了艺术。岛屿文明的秘密仍然激发着后人们的好奇心,穷尽众说纷纭。正如1972年7月美国思想家贾雷德·戴蒙德在新几内亚岛屿上研究鸟类演化的时候,被当地政治家耶利所拷问的:新几内亚人和欧洲人一样聪明,为什么欧洲人发展了更为发达的文明,把他们的货物带到了岛上?而新几内亚人维持了相对原始的生活方式?文明循环往复,历史周而复始,拒绝用线性的目光俯瞰文明的参差百态,就是尊崇人类文明曾经独有的荣光。
《生活》:您如何选择展品?
玛雅·努库:我被要求策划一个突出最精彩部分的展览,所以我要选择最壮观、不朽的作品,包括大型的或者精致小巧的作品,或者花费很多时间制作的作品。我要考虑作品对观众的冲击力,要对他们诉说怎样的故事,他们可能对什么感兴趣。
我还感兴趣的是作品和中国的连结。我要举的一个例子是婆罗洲的祖先雕像。该雕像表现了一位高贵的人物坐在一只大陶罐(tempayan)上,安详地注视着他的后代。在整个婆罗洲,陶罐都是非常珍贵的物品。这些器皿主要来自中国,被用来交换有价值的森林产物(如犀牛角、犀鸟牙和芳香树脂)。作为珍贵的传家宝,这尊雕像(以及他的陶罐底座)是令部族后人与他们的祖先保持活跃联系的渠道。
还有一个与中国的连结在于玉。玉之于中国,就相当于绿玉之于毛利。我理解玉石的材质,以及它如何捕捉光线。玉在很多方面对于中国人很重要,这和毛利人相似,因为他们的绿玉非常稀有,只有在一些新西兰南岛的河流中才能找到绿玉。只有一个部落保管这种玉石,他们有能力得到并且支配它,因此绿玉的价值非常高。而且,毛利人掌握相应的语言和词汇来描述绿玉的材质。当我们说到绿玉的质地和光泽,就和中国建立了连结。
《生活》:您如何看待展品的功能性和艺术性?
玛雅·努库:很有趣。许多艺术品就具有实用功能,但是人们在太平洋岛屿制作的东西并非纯粹是实用的,他们有意为之注入了许多涵义和价值。因此,哪怕是掷入大海的鱼钩也是经过精心制作的。我观察到的上海也是如此,人们慢慢享受生活,很惜物。这些艺术品也是。艺术品并非仅仅是艺术的或者是实用的,它们两者兼而有之,我们并不割裂地看待这两者。我们认为万物都有艺术性。正如如何表达和舞蹈,跟如何制作鱼钩一样,都是艺术。艺术的范畴是宽泛的。这其中蕴藏的是岛民们生活的艺术。因此实用性和艺术性并非截然不同。
《生活》:您认为中国游客欣赏这个展览会有什么困难?
玛雅·努库:和在美国纽约一样,人们觉得奇怪,太平洋是多么异域风情,遥远而与世隔绝。但是实际上,当你生活在太平洋,你就处于世界的中心。所以我觉得重要的是观众们要关注材质。展览会给他们一些线索,了解一种贝壳或者羽毛是如此独特的。有一种羽毛来自于岛民对护卫鸟的观察。护卫鸟的翅膀能够大大展开,他们能在飞行中传递食物,因此他们非常尊敬护卫鸟,在各种各样的设计中融入这个元素。
也许观众在参观中会感到困难,我建议他们怀着开放的心,仔细观看和感受,体会到为什么一些雕塑的眼睛这么大,为什么一件设计如此有活力?他们要寻求和展品之间的连结,也许他们一开始看到了很多东西,到了第二、第三部分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
《生活》:在您看来,为什么我们要对有神论的世界感兴趣?
玛雅·努库:这个问题很棒。我认为,如今与我们的精神面向相连结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要思考如何与土地、海洋、鸟类和鱼类连结。我们居住在现代都市当中,与以上失去了联系,但我们可以慢下来,谨慎而心怀敬意地生活。
要恢复我们的精神性,就穿越展厅,欣赏这些美丽的作品,心生惊叹,感受自己的情感,乃至于歌唱,让我们真挚地感知,让能量流动,建立精神性的连结。
如果这个展览能让我们感到更自由,那也很棒。我想,我们需要恢复谦卑。我们也许感到自己能够主宰这个世界,而体会到这个世界并非仅在于我,是重要的一课。我们应当认识到,我只是渺小的一代人,前有祖先,后有来者。慎重地理解这一点,是我们的责任。
《生活》:您是否认为现代社会还会回到信仰神灵的时代?
玛雅·努库:我希望如此。无论是和朋友一起喝酒,还是在聆听音乐会的时候激发情感,我们都应该对自我怀有真挚的感受。
艺术家总是被允许做自己,他们总是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然而,当我们在机构里工作,我们要表现得职业,我们压抑了一部分自己。但我想,生活精神性的一面会允许我们成为自己,去欢笑、欢呼、发怒、悲伤、开怀和恐惧。而当我们去往博物馆,艺术会帮助我们抵达那个状态。那就是博物馆或者画廊为何重要的原因,我们可以和朋友一起去,聊着各自的感受。面向一件艺术品的体验是独一无二的,无论你面对的是绘画还是所罗门群岛的独木舟。我想,恢复精神性是重要的。如果把过去引向未来,那就太好了。
参考资料: 1.[澳] 尼古拉斯·托马斯,谢琨译,《航海者》2. [美]克里斯蒂娜•汤普森,李立丰译,《海洋的子民——波利尼西亚之谜》3. [澳]霍华德·墨菲,苗纾译,《澳大利亚土著艺术》4. [澳] 唐纳德·狄侬 (Donald Denoon) 等主编,张勇译,《剑桥太平洋岛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