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我不能在书斋里面搞一辈子,我要在人堆里“打滚儿”许宏余世存考古学二里头科学家万古江河历史学家

这是风起云涌的时代,这是静海深流的时代。在如此的时代浪潮下,历史大家许倬云完成了自己的学术收官之作《经纬华夏》。“我要从世界看中国,再从中国看世界。”

《经纬华夏》串联起华夏的成长过程,凝结了许老对华夏的深厚感情和真诚希冀。三位老师畅聊华夏文明从初生到成型的过程,探讨广受关注的三星堆文明,从大历史的视角解读中国的国际角色。9月20日晚,作家余世存、考古学者许宏与许倬云先生展开线上对谈,探讨这部超越昨世之作为我们带来了哪些来自祖先的启发。

许倬云:史学大家,美国匹兹堡大学荣休教授

许宏:考古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余世存:文化学者,作家

何为“大历史”?

许倬云为何选择

“大历史”叙事?

余世存:许倬云先生的新书《经纬华夏》上市了,这是许先生超越昨日之我的托付之作。在我看来,这是一部非同小可的历史启蒙作品,这本书跟每一个华人读者有关。许先生您的历史写作气魄特别大,视线高远,时常被冠以“大历史”,您认可这个标签吗?您心目中的“大历史”是什么样子?

许倬云:我在方法学上受了法国年鉴学派的影响,要看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而是长时段、多角度的叙述。我来到美国是1957年到1962年,彼时美国的民主运动正在高涨,这个风口浪尖看上去惊涛骇浪,对我是个刺激,是个挑战。我就想中国在两百年来一直是一个被动者,我们为什么一直被动?甚至自相残杀?所以那时候我就想,我要学这些历史来解答这一问题;就算解决不了,我也能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对自己有一个交待。我认识到,我不能在书斋里面搞一辈子,我要在人堆里‘打滚儿’,我要看这个世界,我要为中国回答中国的问题:干嘛我们受了两百年的欺负?干嘛我们站不起来?

美国《纽约时报》有一篇文章,是剑桥大学的政治经济学者跟历史学者合写一本书,劝告美国不要重蹈罗马帝国的覆辙。罗马时代的蛮族跟今天不一样,今天和美国挑战的不是蛮族,而是有自己有长期的历史发展背景的民族,是一批比你不差的人打架。所以这两个学者劝告,可以跟中国竞争,但不要拿中国当作一个敌人,中国不是敌人,中国是谏友、是诤友、是真伙伴。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深得我心,我盼望着美国当地的学者也有同样的心胸、有同样的见解、有同样的理性。同样,我也劝告我们的同胞,我们不要狂傲、不要自大。

中国“三大核心区”

划分的依据是什么?

余世存:《经纬华夏》里面有很多很新的知识点,比如您对中国地理分区的重新架构,提出了一区、二区和三区的划分,请您讲一讲非同以往的架构是根据什么来规划的?

许倬云:这三个区域在自然条件上有它的区别,而且确实有自然地理的划分边界。为外敌侵略提供了余地,将进来的敌人消化掉。我觉得假如要界定“中国”这两个字,就要界定它是实质上存在的一个地方。所以我认为中国这三块区域是实际存在的。但是长城以外、欧洲美洲的世界可以跟我们和平,也可以跟我们敌对。在这200年里,我们跟欧美已经在不同的场合下是敌人,但跟你对抗的是你最好的老师。这种理解下,我在本书的前半段肯定我们实质上的存在,后面就是我们对外坚持对欧洲、对世界的联系,用海洋代替河西走廊。

余世存:想问一下许宏老师,因为您长期做黄河流域的考古发现,那里有没有对第二区、第三区直观的感受和经验?

许宏:我也觉得先生的这些研究具有极大的创新性。他认为这三区的开端是可以上溯到史前时代的,我觉得非常有道理。我们的历史基本是以中原为中心的,实际上是考古学的出现,才使得我们知道在“中原中心说”之前,还有一个被中国考古学泰斗苏秉琦先生称为“满天星斗”的这么一个时代。

说起来一开始我在读先生新书的时候,我总觉得它该是《万古江河》的姊妹篇,后来我明白了,《万古江河》说的是东亚大盆地内部的各个群体的交流互动,而《经纬华夏》可以说是《万古江河》的升级版,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这样一个大的视野。许倬云先生在前辈学者的基础上,又上了一个台阶做了三大区的划分。在我理解,首先许先生一直强调最初是没有中原中心的,东亚大两河流域是相互刺激、互动、交流,我完全认可这样一种观点。这可以说是东亚的中国,满天星斗,东亚的中国是没有中心的。

在我个人看来,整个欧亚大陆从青铜潮开始完全是交流互动的一种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三区的划分已经超出了中国大陆的范畴,具有相当的世界性。

历史作为情感载体

余世存:《经纬华夏》这本书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前半部分很严谨,侧重于考古,后半部分又相当感性。感觉许先生把他的学术、情感、历史、文学还有他的深思能够融为一炉,我想问一下许先生,您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方式?

许倬云:我把自己摆在里面的时候,是不自觉的。但是这个问题,我可以高攀一点来回答:我听贝多芬,听出来他一辈子的感受——他盼望有新的秩序出来。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也是写他的生平,一辈子内心苦不堪言。所以我常常觉得,作者本身生平的感受、体验,会转到他的笔上、乐谱上、音符上。

礼器与三星堆

余世存:想问一下许宏老师,您作为这本书很重要的见证者,许先生在书中说龙山文化迁徙到二里头,带动了当地青铜技术的发展,这个观点您认同吗?

许宏:是的。因为最新的考古研究在二里头发现了东亚大陆最早的青铜礼器,我们如果再往前溯源就能看到,在进入晋南地区之前,青铜冶铸技术还是跟中亚地区相近的,但是一旦进入中原就逐渐礼器化。说明在二里头之前,人们已经开始尝试制作具有中国特色的礼器。但是很有可能这个尝试的过程长达几百年。我们在龙山时代还没有看到像二里头这样成建制的礼器群,但是龙山时代的合金技术的尝试,奠定了后来二里头乃至后来商周青铜文化辉煌发展的基础。是这样一个脉络。

许倬云:在二里头出现青铜文明,主要是在二里头形成了类似整体国家的制度。中国的“天”下面的大国、使命的大国,要有一个陪衬的东西,就是中国的礼器。龙山的礼器是黑陶,红山、良渚的礼器是玉,二里头附近恰巧有铜矿,便用青铜器。要提升国家地位就要用礼器象征它的重要性,象征它跟天命之间的关系。

许宏:先生在书里面浓墨重彩地谈到三星堆的问题,先生能不能再阐释一下。再有三星堆文明从哪儿来,最后去了哪儿?

许倬云:三星堆本身起源是殷商一代的国家的组织,到望帝垮台,三星堆就被埋掉了。等到开明接下了政权,所有护持望帝的法力、神力都要毁掉。这是周人常常做的事情——征服一个国家,切割它的地脉,焚烧它的法器,越是贵重的法器,越要毁掉。而且大的面具也是法器——木头杆子上面放一个大的面具,就好像后面神明在往下看。

许宏:龙山文化的萎缩、离散或者迁移,这些显然对后世的中国古代历史产生了影响,我个人也深有同感,还是想请您再谈一下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许倬云:最直接的影响是龙山扩散。中国已经经过长期的东西混合,混合的中心已经移到河南的中原一带。中心改变,就要开新的眼界,要安于共同天命之下的大秩序。人们不再相杀相砍,所以要有种种铭文让天作证,这奠定了中国文化天跟人之间密切的关系。主权不在神明,主权在人心,人心和天心相合。所以进入青铜时代,龙山扩散是很重要的关口,那一带农耕的条件远比关中好。所以从最好的农耕地带扩散到全国去,这是我的解释。

历史上的“内卷时代”

余世存:从《经纬华夏》这本书上可以看到很多新的点,比如许先生认为安史之乱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在这之后,好像中国历史就进入一个内卷化的时代,直到近现代的中国无法面对西方的挑战。想请许先生具体讲一下内卷的过程和内在的原因是什么?

许倬云:“安史之乱”是一个表象。“淝水之战”是征服中国北方的一个高点,从那以后北方整个同化成中国。所以到了安史之乱那个时候,中国内部的事情,就变成了“中国有没有决心和力气向外”。假如没有力气向外,就会向内转向肯定。而胡人的饮食习惯、坐椅子、睡床的习惯、穿衣的样子留下来了,甚至语言、语音都留下来了,但是回归到根本性的问题,我们不改变以人为本的信仰。

对中国和世界的期望?

余世存:您在这本书中写下了期许,叫“天地之间,应有如此的中国”。我想请问许先生,您心中如此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的?

许倬云:人跟天相合,人能体会自然的定律。不是人来征服自然,不是“勘天而用之”,而是“任天命而行之”。今天西方最主要的问题是傲慢,借着独一神的威力而傲慢,有了神天地都可以不要。但我们不能,我们看到灾难来了,视其为天给我们的警告。现在我们天人秩序糟蹋得很厉害,世界热化就是苦果之一。

余世存:您在《经纬华夏》这本书中说,在我们源远流长的基础上,要发展未来对全球人类有益处的选择。为了实现如此的中国,我们个人能做出哪些实际的行动?

许倬云:其实世界不应该两分,应该是多元的制度、多元的思想。所以我的想法是谦虚,不要自负,要常留余地,不要全面否认别人的想法,要留个空间。恕道,如心,太多的掌权者,不管哪国的、哪个制度的,常常是不懂这个道理。

余世存:是。我觉得许先生不仅仅书写到中国文化的花果,是从源头出发,梳理华夏文明的历史,我认为这是总结之书,又是忧患之书,而且在我看来是信爱、庄敬和希望之书。我昨天填了一首词,我在这里朗诵一下,作为今天的结束。

贺新郎·读许倬云先生《经纬华夏》有感

道为天下裂。

数千年,石头磨过,东西有别。

一画开天生万物,

鹿耕鸟种日月,炎黄蚩尤朝夕。

绝地天通南北事,陶冶莫干千锤百。

大洪水,源积石。

经纬华夏叹不易。

但记取,百姓昭明,万邦鼎革。

五霸三王无穷世,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真谛苦谛?

人面峥嵘心皎洁,更下悲黄泉上穷碧。

书长策,东方白。

“我已年迈,我仰望青天,许下心愿,天地之间应该有如此的中国。”

这是这位世纪老人的毕生夙愿,也是他追逐一生的目标——为中国写作,为解答中国的问题写作。两个小时的对话放不下许老的拳拳赤子之心,他更多地将它倾注在了这本托付之作《经纬华夏》中,以山河湖海之名,写给气象峥嵘、内心皎洁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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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0.大遗址见证大变局殷墟青铜青铜器二里头三星堆如此,我们就把整个大历史分成“史前”和“历史”两大阶段。有学者在这中间又加了一个概念,叫“原史时代”。 “原史时代”是指已经出现文字但又不足以解明当时历史发展状况,或者当时没有文字但是后人有追述性记载的时代。之所以提到这一概念,因为这恰好与中国历史大变局有着密切关系。根据具有中国特色的时代划分方案jvzquC41f{428<3eqo5bt}neng5II^UHOKI17:9T;MW/j}rn
1.夷夏互化融合说他所划分的颍水类型早期偏早的遗存,我们在前一小节把它放在了以郑州大河村遗址第三、四期为代表的大河村类型中作了论述。他划分出的颍水类型晚期其时代属于庙底沟二期文化时期,也即龙山时代早期,与我们这里所论是一致的。杜金鹏认为:大汶口文化向颍水及伊洛地区的推进,比它向长江下游及东南沿海地区的渗透显然要重要jvzquC41euyo0ls1fm€hzy4|izv`|pxjmz532;7pf3w049742:5u49742:83a>9968?10|mvon
2.设计美学复习资料另一种引起分化的中介是史前时代的武术模仿和礼仪,通过巫术活动,节奏成为调整和组织集体行动的一种工具,与原来的劳动脱离开来可以被普遍地加以运用。 (从辩证角度来看,特定领域的节奏感会使人产生生理、心理上的疲劳,在身心放松的情况下,节奏感则会使人愉悦。) 因此,节奏所具有的情感激发作用,最初只是劳动过程中的jvzquC41o0972mteu0tfv8iqe1763:6;:2=/j}rn
3.王泰郭子林新著《埃及史》出版在文明社会形成之前,埃及这块土地已经历了漫长的史前时代,历时约数百万年,至少在约175万年前至约75万年前,埃及就出现了粗糙的打制石器。经过漫长的演进,古埃及从约公元前8000多年开始向农业社会转变,生产技术不断改进,社会生产力提高,城市、文字逐渐出现。历经几个文化阶段之后,在约公元前3200——前3000年之间,古jvzquC41kokt0w|w0gjv0ls1kplp1:56:1879B3j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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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玉器时代在考古学领域,近几十年又再次提出“玉器时代”,但所指有了改变:世界史研究中,将距今五六千年,即介于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之间的这一阶段,通称为“铜石并用时代”。中国自这一时间节点起,玉器发展进入高峰阶段,至距今4000年前后的龙山时代、即青铜器被广泛使用之前,可以单独划分出一个“玉器时代”,与世界史的“铜jvzquC41yy}/nrkgygkl0lto0et0j>4ctvodnn4fgvgjn7iqAcxuKmB425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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