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阅张君荫麟函,言归国后不欲教哲学,而欲研究史学,弟以为如此则北大史学系能聘之最佳。张君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尝谓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人之身也。张君年颇少,所著述之学术论文多为考证中国史性质,大抵散见于《燕京学报》等,四年前赴美学完哲学,在斯坦福大学得博士学位。其人记诵博洽而思想有条理,若以之担任中国通史课,恐现今无更较渠适宜之人。若史语所能罗致之,则必为将来最有希望之人才,弟敢书具保证者,盖不同寻常介绍友人之类。北大史学系事,请兄转达鄙意与胡、陈二先生,或即以此函转呈,亦无不可也。
设想一个以友谊和共同兴趣为基础的小团体,内中包涵国史各方面的专家,和一两位有历史兴趣的散文作家,而其中有一些史家比较喜欢作广阔的、鸟瞰的反省,和文章技术上的试验。大家愿意合力做成一部良好的国史教本,却没有一人愿意争居其功。大家推定一人为总纂。首先大家讨论出这部课本所应当包括的项目,拟成一个大纲。这个大纲不妨先发表,征求这个团体以外的史家的意见,然后由总纂作最后的去取。第二步因这小团体的分子各就所专的范围,从大纲中认定自己担任的项目,去广集资料,纂成长编。自然,在分纂的历程中,大家要时常交换意见。长编全部告成后,也可以刊出。总纂根据长编和对它的批评,乃开始作这课本的初稿。由初稿以至定稿,自然要经过大家的讨论和总纂的裁定。千万要记着,这个团体是友谊的,而不是仅以兴趣结合的。
什么是史观?这有两种说法:(1)是把史观当作对于历史的鸟瞰,对于历史众方面的变迁和其相互关系的一个大概的看法。这种史观不可不有,而且除了糊涂人以外不能不有。(2)把史观当作解释一切历史事实的因果关系之铁则。这种史观不可有而且只有糊涂人才会有……第二种史观我们是没有的,但第一种史观是有的,而说明这种史观的最好方法是具体的历史叙述,而不是抽象的名词,尤其最易惹起蔽塞聪明的情感的流行名词。
其以生产工具为文化之决定因素者,可称为狭义的唯物史观,其以经济制度(包括生条件,如土地、资本之所有者,与直接从事生产者间之一切关系)为文化之决定因素者,可称为广义的唯物史观。然二者皆难成立。吾人并不否认生产工具(如耕种、罗盘及蒸汽机之发明等)或经济制度上之变迁,对于文化其他方面恒发生重大之影响,惟史实所昭示:许多文化上重大变迁,并无生产工具上之新发明,或经济制度上之改革为其先导。
大抵短史、简史、略史、小史,甚至通史等类书之通病,在知抽象而不知拣选。抽象与拣选奚以别?譬叙墨子,若于兼爱、非攻、节用、节葬、非乐、上同、天志、明鬼、三衰、大取、小取等,项项而约述之,此抽象也。本书于墨子,只摘非攻、兼爱之目,而详阐之;“非攻”一节,则大部分为止楚攻宋事;此拣选也。
自划于时间之一片断,置身其境,靡所不观,靡所不观,靡所不搜,靡所不问,日受浸渍与熏染,恣意神游而冥会,久乃深入共阃奥。摄挹其精魄,而豁然洞见一森众之小宇宙,其间万物,轮郭如削。以此灼观,而述一人之史,则髣髴老友之平生;而述一地之史,则若追摹故乡之景物;而述一事之史,则若自叙犖牵梦寐之旧迹。此以审美之态度治史者也。
然则持审美态度之史家,其与史实之关系遂为明镜之与其对象,而其所述之史遂为镜中人影欤?曰是亦不尽然。任何观点之史都非史家所得而尽窥,其所得而窥者亦不能尽述,昔人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此也。物相之于镜不必有所隐,而史相之于史家则不能无所隐。镜无所择于影,而史家则有所择而述。此喻之所以未尽切也,更切当之比对,其惟述史(就审美之史言)与写照乎?写照与摄影其目的皆在摹真,而异者,摄影于观点以外无所择,而写照则更有所择。写照与述史同者,其选择乃在细节之取舍而不在窜易。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欲求将来之历史成为科学,欲使将来之人类得理想的史学知识,则必须从现在起,产生真正之“现代史家”或“历史访员”,各依科学访求观察记录现在人类活动之一部分。此等历史访员,更须组织学术团体,以相协助,并谋现代史料之保存。
我在开封相国寺地摊上,偶然得到排印本的《中兴小纪》,记清同治史事,传本颇不多见。荫麟一见便据为己有,闹了半天,提出用四部丛刊本清人文集十种对换。我看着他那贪心样子,只好勉强答应。荫麟高兴极了,立刻塞进他的行李袋,再也不肯拿出来。回校后我去讨账,他在书架上东翻翻西翻翻,翻了大半天,都不大舍得,只拿出牧斋《初学集》《有学集》两种塞责。
宋太祖不杀大臣及言官之密约所造成之家法,于有宋一代历史影响甚巨。由此事可以了解北宋言官之强横,朝议之嚣杂,主势之降杀,国是之摇荡。而王荆公所以致慨于“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法必行”也。神宗善法之不能有大成,此其远因也。此就恶影响言也。若就善影响言,则宋朝之优礼大臣、言官实养成士大夫之自尊心,实启发其个人人格尊严之认识。此则北宋理学或道学之精神基础所由奠也。
张荫麟具有多方面的修养,除史学外,在哲学、伦理学、社会学、政治学、翻译等方面都有相当涉及,其涵盖面广,概括性强,识见高明,富于现代批判精神,显得规模宏远、约博双精。本书收录了张荫麟多篇具有代表性的论文,涉及史学理论与方法、宋史研究、学术与社会评论等内容,集中展示了其史学成就和学术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