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伍湖(Kivu),与其说是一个湖,不如说是一盆悬在高原之上的苏打水,随时可能开启一场喷发,吞噬湖区周边的生灵,也震动大半个非洲。
一、潜伏水底的恶魔
基伍湖是东非大裂谷西支众多断层陷落湖的一个,也是这些湖泊中海拔最高的一个。基伍湖湖面海拔1460米,最深处达到489米,平均深度220米。曾经,基伍湖是尼罗河的源头,湖水向北一直流向地中海。大约13000年前,东非大裂谷的火山运动改变了基伍湖一带的地质构造,基伍湖北部地区开始隆起形成山体,组断了流向尼罗河的水道。此后,基伍湖的水向南流入坦噶尼喀湖。
基伍湖是大裂谷地区剧烈地质运动的产物,原本岩浆喷发的孔道和断层因常年积水形成湖泊,而湖水之下就是依然活跃的岩浆出口。地球深处有着大量的二氧化碳(CO₂)等气体,会通过火山爆发等形式伴随岩浆涌出流向地表,火山爆发停息后,二氧化碳的排放依然会持续。
在基伍湖,湖底的地质运动使得岩浆与二氧化碳仍然不断涌出,但此处距离湖面仍然有着数百米的水深,压强巨大,大量的二氧化碳无法排出,只能不断溶解进湖水中直至饱和。基伍湖地处热带,上层水体温度高于底层,而水温越高,二氧化碳越不易溶解,因此这些二氧化碳无法向上层水体移动,只能长期“锁”在底层湖水。在基伍湖250米以下的深处,溶解着大约300立方千米的二氧化碳,相当于全球化石燃料燃烧半个多月的碳排放量,这一部分水体也没有生物繁殖,成为湖水之下的荒漠。
一瓶苏打水,会因为剧烈摇动而释放二氧化碳。在基伍湖,大量的二氧化碳溶解在水中,地震、火山爆发,甚至某一场湖岸边的滑坡都可能引起湖水中的二氧化碳短时间内大量释放。二氧化碳的密度比空气大50%左右,这些释放的二氧化碳不会升入空中,而是沿着地面推开空气扩散开来,造成周边生物窒息。
1984、1986年,中非喀麦隆的莫瑙恩湖、尼奥斯湖分别发生了两次湖水中二氧化碳爆发的事件(地质学称之为湖泊喷发,limnic eruption),前一次爆发造成37人死亡,后一次则造成 1746 人和 3500 头牲畜死亡,许多人是因为缺氧造成悲剧。1986年爆发的尼奥斯湖面积只有1.58平方千米,水量0.15立方千米,分别只有基伍湖的0.06%和0.02%,当时释放的二氧化碳仅有1.2立方千米,影响范围达到周边25公里。而基伍湖溶解的二氧化碳远远超过这一数字,湖区所在的盆地范围内生活着200万人,而且基伍湖本身地处1400米海拔的高原之上。如果基伍湖发生类似事件,将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除了二氧化碳,基伍湖中还溶解着大约65立方千米的甲烷(CH₄)。甲烷的形成源自于湖区当地丰富的自然生态。基伍湖地处火山活动地区,火山灰含有丰富的有机质,加上频繁地质运动使得一些植物被湖水淹没,这些掩埋在湖底的植物残骸、有机质逐渐降解,在无氧环境下分解成甲烷等气体。而甲烷也同样是地底的气体之一,伴随地质活动,甲烷也在不断注入湖水中。甲烷在水中的溶解度不如二氧化碳,对于基伍湖来说,甲烷比二氧化碳更容易达到水中浓度的临界点并在扰动下爆发。甲烷不仅会造成窒息,本身又是一种易燃易爆的气体。
2021年5月,基伍湖附近的尼拉贡戈火山(Mount Nyiragongo)爆发,岩浆甚至一度逼近湖区最大城市——民主刚果北基伍省省会戈马,造成数十人死亡,45万难民逃离家园。所幸,此次火山爆发未造成基伍湖发生湖泊喷发事件,有专家判断,目前湖水中的二氧化碳、甲烷尚未达到临界点。这也对后续的防护带来了挑战:湖水中融入多少的二氧化碳、甲烷才会达到临界点,以及什么时候出现。目前,地质学家对于当地地底岩浆了解甚少,很难准确判断未来会有多少气体融入湖中,并且也不知道这些气体是否会以一种骤然增加的形式让湖水中气体短时间内达到临界点。
为了减缓可能出现的湖泊喷发,当地采取抽取湖底甲烷的方式,降低湖中甲烷的浓度,同时解决二氧化碳的问题。2016年开始,有公司在卢旺达的湖区建立甲烷发电项目,通过抽取甲烷浓度较高的水,分离出甲烷进行发电,再将湖水输送回湖中。尽管许多人质疑该方法的可行性,但这也是目前唯一值得尝试的手段。
基伍湖,作为热带地区的高原湖泊,四周山峦叠嶂,放到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将是一处风景如画的度假胜地,但深邃湖水底下却隐藏着吞噬一切生命的可怕力量,让外人对湖区的生灵感到担忧。然而当下,最让世人忧虑不是那些沉睡在数百米水下的无声气体,而是周边剑拔弩张的国家、族群冲突。
二、黑非洲种族冲突的焦点
地质活动剧烈之处,也是不同板块碰撞之地,自然如此,人文亦然。东非大裂谷在人类进化史中扮演着关键性的作用:东非高原的稀树草原环境,刺激人类祖先走下树,学会直立行走,进而通过捕猎等行为繁衍出语言、组织等定义人类这一物种的关键要素。而留在大裂谷西侧雨林之中的猿类则继续保持原始状态,与人类分道扬镳。
进入现代人类史,东非大裂谷成为非洲大陆人文地理的重要分界线,东西两侧的草原和雨林塑造了不同的文化。
最迟不超过公元前500年左右,班图人来到刚果盆地和东非高原,班图人将大裂谷两侧的俾格米人、科伊-桑人驱赶到中非雨林和南非荒漠的深处,取而代之成为今天非洲中南部的最主要族群。相比于西侧的雨林,东非高原气候相对干旱,也吸引了撒哈拉和萨赫勒地带的尼罗-撒哈拉语系游牧民族(尼罗特人)南下,东侧班图人融入了更多尼罗特人,以及一部分闪含人的基因,体现在身高更高、皮肤更显白皙。
14世纪,来自北方的图西人(Tutsi)到达卢旺达,继承了尼罗特人的传统经济活动,从事游牧。图西人到达卢旺达一带后,建立起王国,成为胡图人的统治者。从日常生活中来看,图西人掌握了耕牛等生产工具,胡图人则作为农民从事实际的农业耕种。
从事农业的班图人、游牧的尼罗特人、采集狩猎的俾格米人,非洲最具代表性的几个种族,集中在卢旺达这片仅有2.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15世纪,图西人以今天卢旺达首都基加利一带为中心,建立卢旺达王国,从16-17世纪,王国将今天卢旺达版图内的其他小王国和大多数胡图人部落纳入治下,19世纪末,卢旺达版图基本确定,并且形成了一个相对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19世纪末,德国将卢旺达划入德属东非,但从来没有实际控制过卢旺达。
相比于其他非洲古代王国,卢旺达王国的版图没有受到殖民者粗暴划分的影响,基本上延续至今。国家的建立,促进了版图范围内族群的融合,图西人、胡图人、特瓦人在长期接触中,逐渐发生融合,大家普遍接受了在中南部非洲更为通用的班图语,形成了通用民族语言——卢旺达语(Kinyarwanda)。图西人与胡图人的差异也因为通婚、通用语的出现逐渐弥合,图西人和胡图人的差异不再单纯体现于长相、身高等方面,而反映在资产数量(主要是牲畜和土地占有情况)等阶层差异。
一战后,德国战败。卢旺达,和另一个17世纪建立的图西人王国布隆迪(旧称乌隆迪),由比利时接管。1916年,比利时军队进入当地,将两个王国共同组成卢旺达-乌隆迪,先是作为比利时的保护国,1924年后成为国际联盟托管地,授权给比利时托管。实际上,比利时将该地纳入比属刚果,实行较为直接地管理,而非按照国际联盟,以及后来联合国所规定的“托管”形式。1960年,比属刚果独立,建立刚果民主共和国,卢旺达与布隆迪真正开始由比利时托管,为独立作过渡,直至1962年两国正式独立。
早在德国人的统治期间,为了更好实行间接统治,德国殖民地官员就曾经提出识别图西人与胡图人,并通过扶持图西人来加强统治的思路。到了比利时统治时期,比利时人将此付诸实践,但对于两个民族的态度比较暧昧,一方面通过扶持社会地位较低的胡图人,来钳制一直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图西人,另一方面也维护图西人的统治,确保当地局势的稳定。因此无论是德国还是比利时殖民时期,图西人统治胡图人的社会结构没有发生变化,并且还因为民族身份划定而强化了特权。
比利时人根据相貌对卢旺达的国民进行划分,将皮肤白、个子高的人(light-skinned and tall)认定为图西人,皮肤暗、个子矮的(dark-skinned and short)认定为胡图人,并根据“认定”结果给每一个人颁发身份证件。这一措施不仅挑起了已在漫长历史中消弭的种族差异,也无视图西人和胡图人相互流动的社会现实,将当地逐渐尘封的种族意识重新唤醒。新的民族身份划分与确认,让图西人与胡图人的界限重新变得清晰起来,相互之间的流动也几乎停止。这一切为数十年后的种族屠杀埋下了隐患。
图西人长期占据统治地位,也引起了卢旺达国内和一部分国际人士对胡图人的同情。比利时国内恰恰也存在民族二元对立的情况,说法语的瓦隆人长期占据比利时社会的主流。当比利时人到了卢旺达,一批说荷兰语的弗莱芒人传教士对胡图人充满同情,并对其民族解放给予了很大的支持。
胡图人主导的民族解放运动也在二战后开始兴起。1959年独立前夕,图西人与胡图人发生暴力冲突,胡图人的政治力量,胡图解放党(the Party for Hutu Emancipation)发挥了领导作用。1960年,卢旺达举行了选举,胡图人凭借人口优势大获全胜。1961年,胡图人推翻了图西人的卢旺达王国,并在比利时人的支持下宣布建立共和国,组成临时政府。1962年7月,胡图人主导的卢旺达共和国正式独立。从1959年到1962年卢旺达独立,大约15万图西人逃离,此后共有约30多万图西人流散到乌干达、布隆迪、民主刚果等国,这些境外的图西人后来成为影响卢旺达政局的关键因素。
胡图人掌权期间,族内出现了北方与南方的对立,造成国内局势不稳定,同时战后人口快速增长令卢旺达这个小国面临较大的生存压力。20世纪80年代后期,卢旺达经济受到咖啡等农产品价格下跌的冲击,国内社会出现动荡,包括民族矛盾在内的各种矛盾被点燃。
同时在乌干达,流散到当地的图西人难民因为土地问题,以及乌军队中卢旺达难民出身的军官地位等问题,造成图西人难民和乌干达主流社会产生矛盾。
图西人难民在乌干达难以生存下去,而卢旺达国内则陷入动荡,为图西人反攻回到卢旺达制造机会。现任卢旺达总统保罗·卡加梅(Paul Kagame),也是卢旺达独立时流散到乌干达的图西人难民,在乌干达度过了童年。1986年,卡加梅率领图西人武装,帮助乌干达叛军领导人约韦里·卡古塔·穆塞韦尼当上总统,也因此成为乌干达军队中地位较高的军官。当卡加梅等卢旺达图西人难民在乌干达处境越来越微妙,一批图西人决定成立武装组织入侵卢旺达。
1990年,卢旺达国内胡图人与图西人的矛盾再次被点燃,由乌干达图西人难民组成的卢旺达爱国阵线(RPF)入侵卢旺达,但卢旺达军方在法国的支持下挫败了卢旺达爱国阵线的第一波攻势,双方形成僵持局面。爱国阵线退入维龙加山脉,与政府军打起了游击战,以保存实力。1992年开始,当时的卢旺达政府与爱国阵线进行和谈,1993年,双方达成协议,爱国阵线在北部占据一小部分地区,同时该组织的武装人员可以入驻首都以维护图西人,以及外交人员的安全。不过当时图西人与胡图人的矛盾已经很难缓解,尤其是一部分胡图人中的极端分子,试图彻底消灭图西人。1994年4月,卢旺达和邻国布隆迪,均由胡图人出身的总统一起遭遇空难,直接成为胡图极端分子煽动的借口。这起空难背后真相至今仍然扑朔迷离。
大屠杀发生后,爱国阵线重新打响内战,越过控制区与政府控制区之间的非军事地带,向首都基加利进发。同时驻守基加利的爱国阵线武装人员则以议会大厦等据点抵抗卢旺达政府军的进攻。爱国阵线对基加利采取包围战术,切断物资供应,同时沿着东部卢旺达-坦桑尼亚边境对国土实施逐步占领。当时卢旺达政府军兵力与爱国阵线接近,而爱国阵线拥有一批在乌干达内战中锻炼出的老兵,政府军难以压制爱国阵线的攻势。至1994年6月中旬,爱国阵线已经占领大半国土,将胡图人控制的临时政府逼到国土西北角。7月4日,爱国阵线攻克首都基加利。7月19日,爱国阵线主导的卢旺达新政府成立。
由于害怕遭到图西人新政府的报复,在新政府成立后有大约200万胡图人逃离卢旺达,其中大多数流入民主刚果。
三、卢旺达:小国的野望
1994年,卡加梅成为副总统,并于2000年获议会推举为总统,2003年正式当选。此后卢旺达的历次选举中,卡加梅和爱国阵线均高票当选,2024年,卡加梅以99.15%的得票率赢得大选。
1994年以来,卢旺达是非洲经济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同时几乎是社会治安最好的国家。相比于其他非洲国家,卢旺达在政党建设、军队建设上更加贴近现代国家,国家凝聚力明显增强。卢旺达国家虽小,但军队(RDF)实力强劲,甚至被其他非洲国家邀请进驻打击极端组织,如莫桑比克,此外还通过联合国维和行动,进驻南苏丹、中非。
卢旺达在建立新政府后,建立起“技术官僚+强人政治”的混合体制,采取了几点措施颇具亮点,(1)执政党卢旺达爱国阵线建立了从中央到基层的组织动员体系,能够有效将党的意志和国家政策落实到最基层,对于现代国家建构不充分的非洲各国而言至关重要;(2)军队建设,卢旺达邀请主要大国对军队开展训练和指导,不局限于装备采购,尤其是重视军队组织、军风军纪的管理,增强军队执行军令的意识,严格军纪;(3)严格执行税收制度、打击腐败,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推动通信、公路等基础设施建设,吸引外资;(4)在身份证上取消民族,法律层面上不再区分图西人、胡图人、特瓦人等民族身份,重塑国民历史叙事;(5)组织全民参与的集体性质活动,比如设立“全国社区清洁日”,每个月最后一个周六,全国所有公民参与大扫除,类似措施有助于提升公民对国家事务的参与度;(6)加强国际层面国家品牌营销,在互联网上发布关于国家形象、旅游的宣传品,一方面将自身塑造为大屠杀受害者,一方面也默许甚至鼓励互联网自媒体将自身塑造成“非洲新加坡”“非洲瑞士”,通过一种小而美的形象影响国际社会对卢旺达及地区事务的舆论。这些措施相比于其他非洲国家,更加有利于国家凝聚力的塑造,推动国民在血、泪与汗水的洗礼中,完成了国家建构。
卢旺达新政府建立后,一直主张追击流入民主刚果的胡图人武装,两度出兵进入刚果境内。1996年和1998年的两次刚果战争,卢旺达均是参与方,其中第一次刚果战争中,卢旺达支持卡比拉推翻了蒙博托政权,成为刚果总统,但此后卡比拉政府与卢旺达关系破裂。1998年,第二次刚果战争爆发,刚果政府军、刚果境内的胡图人武装在多个非洲国家的支持下,与卢旺达、乌干达、布隆迪所支持的图西人武装作战,一直到2003年双方才停火。这场战争有9个国家、20余支武装参战,号称非洲的世界大战,超过500万人在战争中失去生命。停火之后,刚果东部的大量武装组织依然存在,并且不时发生冲突,并延续至今。其中,胡图人与图西人的矛盾一直是当地冲突的主线之一。
尽管卢旺达政府始终否认,但外界普遍认为卢政府给予了M23在人员、装备等方面的支持。M23从最初保护图西人不受胡图人侵扰的自卫性质非政府武装,已经发展成为卢旺达在民主刚果境内干预当地局势的代理人性质的反政府武装。2013年,刚果和联合国的军队曾经将M23击退,这一组织一度沉寂。
2021年,乌干达爆发反政府武装运动,其叛军“民主同盟军”逃入民主刚果,当年11月,刚果同意乌干达军队进入境内清剿。12月,布隆迪军队在刚果(金)的默许下与进入南基伍省打击布隆迪反政府武装“法治抵抗运动”(RED-Tabara)。随着乌干达与布隆迪两国“合法”进入刚果,卢旺达在刚果东部的事务中逐渐被边缘化。2022年,M23再度崛起,挑起与民主刚果政府的对抗。
M23运动组织领导者曾经是卢旺达爱国阵线武装组织的一名军官,后因为支持卡比拉推翻蒙博托政权,成为民主刚果的军官,2012年时成立M23运动组织。M23在民主刚果东部一带风评并不好,存在大肆杀戮包括妇女儿童在内的平民的行为,2022年5月,民主刚果将其认定为恐怖组织。M23曾对联合国机构也发起过袭击,联合国刚果(金)稳定特派团(联刚稳定团)对此强烈谴责。除了民主刚果,美国、法国等国也认为卢旺达支持M23,并表示谴责,但卢政府对此予以否认。M23与民主刚果政府的对抗造成了北基伍等地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双方两度签署协议,都未能奏效。
2023-2024年,M23在刚果境内不断取得胜利,控制区逐渐扩大。2025年开始,M23甚至放出声音,声明其目标不再局限于刚果在基伍湖地区的两个省,而是要夺取首都金沙萨。而卢旺达军队据相信已经进入刚果境内,正在与M23协同作战。
2月16日,M23占领南基伍省省会布卡武。从报道来看,M23进入两大城市几乎没有受到抵抗,民主刚果部队均提前撤退,当地民众没有组织相应抵抗。M23恢复了当地秩序,结束了因军队撤离造成权力真空导致的治安混乱。在前期占领的戈马,M23效仿爱国阵线在卢旺达采取的集体劳动方式,不仅发动当地居民,自身也上街清扫卫生,并开始恢复基伍湖航运等经济活动。
2月18日,M23继续向南进发,战线已经前进到坦噶尼喀湖,已经有刚果人怀疑M23的实际目标并非金沙萨,而是矿产最丰富的加丹加地区。卢旺达和M23控制南北基伍省已成既定事实,随着多支军队主力被打掉,民主刚果短期内无恢复东部领土的希望。
除了牵扯到民主刚果和卢旺达两国,目前刚果东部基伍湖地带的冲突,也引起了乌干达(支持卢旺达和M23)、布隆迪(支持民主刚果)等国的参与,往更深层次来说,基伍湖地区的冲突实际上也成为东非和南部非洲两大政治集团博弈的外交战场。
目前,东非共同体和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在这场冲突上存在明显的分歧:东非共同体更支持卢旺达呼吁对话的立场,实际上就是隐晦地承认M23和卢旺达已经取得的利益,但要求见好就收;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则支持民主刚果,清剿M23。
卢旺达作为东非共同体成员,东非各国对卢旺达的行动没有实质上的反对。民主刚果本身既是东非共同体成员,也是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的成员国,但相比之下,后者给予了民主刚果最明确和最有利的支持。
M23只是民主刚果东部地区120多支武装组织中的一支,基伍湖往北和往南,都是错综复杂的反政府武装地盘,这里面既有本国的部族武装,也有从邻国卢旺达、乌干达、布隆迪流入的他国反政府武装,民主刚果还同意乌干达、布隆迪军队进入本国清剿,此外,这里还有欧洲的雇佣兵,联合国维和部队和非洲国家的联合部队也在此驻扎。来自明面和地下的各方武装彼此对峙,其中一些武装相互抢夺地盘,让民主刚果东部成为一个无法停止的角斗场,基伍湖只是这个角斗场最浑浊的水洼之一。
四、振荡全球电子和新能源产业链
基伍湖,这一盆充满不安的苏打水,随时可能爆发出震撼非洲大地的力量。东非与南部非洲两大地区集团,在这片狭小且崎岖的峡谷之中,激烈交锋,其背后也隐藏着更大范围的地缘政治和全球供应链博弈。
民主刚果号称世界原料仓库,在其国土主体,刚果盆地的边缘地带,地质活动频繁,矿产资源丰富,其中主要分布在南部的加丹加地区和东部的大裂谷地带。基伍湖就位于刚果盆地东部,这一带的岩石主要由前寒武纪的变质岩和沉积岩组成,经过多次构造运动,形成了丰富的矿产资源,包括丰富的钴、锡、钽、钨等矿产。刚果东部的矿产资源,也是20世纪刚果战争和近期冲突的重要根源之一。
刚果东部地区拥有世界最大的钽(65%以上)储量。钽抗腐蚀能力极强,主要应用为钽质电容,日常在手机、电脑等电子产品中的电容器都有用到。此外,冶金钢铁、化工、核能、汽车、航空航天、医疗卫生等领域也都有使用。
M23占领的北基伍省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钶钽铁矿,2024年4月,M23占领该矿,每月大约生产120吨矿石,M23每月可收到约80万美元的税收。这些矿石自然通过卢旺达向海外出口。目前,全球15%的钽由M23控制的矿区供应。卢旺达每年的矿产出口可达10亿美元左右。
刚果东部的矿区距离大西洋出海口陆上里程超过2500公里,且无法直接通过航运到达。矿石需要通过公路送到刚果河支流的港口,再运往距离大西洋较近的下游地区,而刚果河下游多瀑布,无法通航,因此必须再从航运转陆路送到大西洋的港口。东部的矿产资源从西部出口费时费力,因此长期以来,刚果东部的矿产多通过东非国家从印度洋港口输出。
刚果东部的矿石不仅通过卢旺达走私出去,乌干达、布隆迪等邻国也都参与其中,而这些矿石自然也会通过肯尼亚、坦桑尼亚的港口送出去。刚果东部的钽、钨、锡、黄金四种主力矿许多以非法的走私渠道运往海外,联合国将刚果东部出产的这四种矿合称为“冲突矿石”(Conflict Minerals),简称为3TG(tin:锡, tantalum:钽,tungsten:钨,gold:黄金)。联合国定义的冲突矿石除了产自民主刚果,也包括同属该矿脉上卢旺达、布隆迪、乌干达、肯尼亚、坦桑尼亚的矿物。联合国认为,冲突矿石的开采存在强迫劳动和环境污染等问题,争夺矿点和运输线,也导致当地暴力频发。
也许迪拜市场的一块黄金,就是从刚果东部矿区出发,经过卢旺达、肯尼亚,再到阿联酋。这个过程只会记录阿联酋从卢旺达进口了黄金,但卢旺达实际上并非黄金生产国。
基伍湖、卢旺达、刚果东部,这些位于非洲大陆深处的偏僻角落,湖泊喷发、种族和国家冲突对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来说,只是国际新闻中不太可能抢占头条的报道而已。就像1994年的大屠杀,根本没有引起世人的普遍关切,当时国际新闻领域被波黑等欧洲事务占据着关注度,非洲角落的悲剧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卢旺达在获取相关的资源和领土后,实质上也在提升在东非、中非的话语权,带来新一轮地区博弈。非洲各国的博弈,往往会引入外部力量,不仅包括一些大国,也包括当下非常火爆的雇佣兵。
对于矿产资源的控制,将成为新一轮博弈的重点。全世界对于这些原材料的需求,也引来了各方武装、各方势力的觊觎,这些原材料的收入又会成为军事对抗的财源。而矿石的勘探、开采、输出、销售离不开全球布局的矿业巨头,只有通过这些大企业,矿石才可能走向全球市场。国家-企业-武装,战争-矿石-全球市场,在基伍湖这片修罗场里不断循环。
领土争夺在二战后自由贸易的光辉下成为似乎已经封尘的旧事。但保护主义抬头、全球化与自由贸易受到抵制,从乌克兰到巴勒斯坦、叙利亚,再到基伍湖,某些国家对领土的觊觎越来越转化为实际的行动。增加空间、获取资源,领土这个国家最基本的要素,开始重新成为国际争夺的目标。刚果东部的混乱,让地缘政治回归的趋势在非洲显现,为地理上的势力扩张提供了温床。
领土控制的关键,是对生活在其中人民的争取,当戈马、布卡武的居民认为M23和卢旺达军队的军纪比自己国家军队还要好时,普通的刚果人与当地的丰富矿产回报基本无缘时,刚果短期内已经很难靠自己甚至非洲邻国拿回自己的领土。纵使外界谴责如何强烈,维护领土完整的呼吁如何严厉,都很难撼动野心者的行动。一片深居内陆、地形崎岖的土地,只要一车车可以加工成精美电子器件的矿石原料能够运送到国际市场,这里注定难以被国际主流长期关注。这样的土地,只会服从那些愿意在此深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