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赵敏俐教授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一解)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二解)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直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三解)(前有艳词曲,后有趋)
这首诗在现存文献中最早著录于沈约《宋书·乐志》,列在卷3《大曲》之下,题为“《罗敷》(歌名),《艳歌罗敷行》(曲调名),古词三解”。郭茂倩《乐府诗集》将其列入“相和歌辞”中的“相和曲”之目,其解题桑》者,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曰:“《古今乐录》曰:'《陌上桑》歌瑟调。古辞《艳歌罗敷行》“日出东南隅篇”。’崔豹《古今注》曰:'《陌上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乐府解题》曰:'古辞言罗敷采桑,为使君所邀,盛夸其夫为侍中郎以拒之。’与前说不同。”
《鄘风·桑中》: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豳风·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小雅·隰桑》: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祛,赠以芳华辞甚妙。
枚乘《梁王兔园赋》:若乃夫郊采桑之妇人兮,袿裼错纡,连袖方路,摩貤长发。便娟数顾,芳温往来接,神连未结,已诺不分,缥倂进靖,傧笑连便,不可忍视也。
1.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官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旁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纺绩织纫,以供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佚之志,收子之斋与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至,乃向釆桑者也。秋胡子惭。妇曰:“子束发辞亲往仕,五年乃还,当欣悦驰骤,扬尘疾至。今也乃悦路旁妇人,下子之粮,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佚,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
2.宿瘤女者,齐东郭采桑之女,闵王之后也。项有大瘤,故号曰宿瘤。初,闵王出游,至东郭,百姓尽观,宿瘤采桑如故。王怪之,召问曰:“寡人出游,车骑甚众,百姓无少长,皆弃事来观。汝采桑道旁,曾不一视,何也?”对曰:“妾受父母教釆桑,不受教观大王。”王曰:“此奇女也。惜哉宿瘤!”女曰:“婢妾之职,属之不二,子之不忘。中心谓何?宿瘤何伤?”王大悦之,曰:“此贤女也。”
3.辩女者,陈国釆桑之女也。晋大夫解居甫使于宋,道过陈,遇釆桑之女,止而戏之曰:“女为我歌,我将舍汝。”采桑女乃为之歌曰:“墓门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国人知之。”
▲《列女传》书影
其实,《陌上桑》中反映的人物时尚,不但在罗敷身上有鲜明的体现,在罗敷对她“夫婿”的夸赞中也得以体现。她称赞他“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这同样符合当时男子的审美标准,而且有帝王和名臣的原型。《汉书·高帝纪》描写刘邦的外表是:“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汉书·霍光传》说霍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后汉书·光武帝纪》曰:“光武年九岁而孤,养于叔父良。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后汉书·光武十三王传》说:“(刘)苍少好经书,雅有智思,为人美须髯。”甚至连罗敷夸其夫所佩之剑,“腰中鹿卢剑,可直千万余”“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的派头,也与那个时代的奢侈风尚有关,如《史记·货殖列传》所言:“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可见,《陌上桑》中的人物描写,并非是出于艺术家的凭空想象,它来自于生动的现实生活,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与当时所流行的文化时尚是紧密相关的。
《古今乐录》曰:“张永《元嘉技录》:相和有十五曲,一曰《气出唱》,二曰《精列》,三曰《江南》,四曰《度关山》,五曰《东光》,六曰《十五》,七曰《薤露》,八曰《蒿里》,九曰《觐歌》,十曰《对酒》,十一曰《鸡鸣》,十二曰《乌生》,十三曰《平陵东》,十四曰《东门》,十五曰《陌上桑》。十三曲有辞,《气出唱》《精列》《度关山》《薤露》《蒿里》《对酒》并魏武帝辞,《十五》文帝辞,《江南》《东光》《鸡鸣》《乌生》《平陵东》《陌上桑》并古辞是也。二曲无辞,《觐歌》《东门》是也。其辞《陌上桑》歌瑟调,古辞《艳歌罗敷行》'日出东南隅’篇。”
▲《陌上桑》,《乐府诗集》书影
作为汉代“流行艺术”的相和歌,有专门的表演场所和艺术表演者。对此,郭茂倩《乐府诗集》虽然没有引用文献直接说明,但是我们从其他相关记载中也可能略知一二。如《相逢行》:“堂上置樽酒,坐使邯郸倡。”可见,那个时候有专门的歌舞倡伎,而且燕赵中山等地的倡伎特别著名。邯郸就属于赵地。对此,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有生动的描述:“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儇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据《史记·外戚世家》和《汉书·张释之传》,汉文帝的宠妃慎夫人是邯郸人,能歌善舞。又据《史记·佞幸列传》和《汉书·外戚传》所记,汉武帝时的著名音乐家李延年就是中山人,其“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也就是说,李延年出身于中山的倡伎世家,他的全家世世代代都以从事歌舞艺伎为生。李延年擅长新声变曲,他的妹妹则妙丽善舞,因而得到了汉武帝的宠幸。又据《汉书·外戚传》所记,汉宣帝的母亲王翁须本出身于歌舞艺伎,也是燕赵之人(汉时涿郡,今河北涿县)。《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又云:“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这些歌舞艺伎从小受到很好的专门训练,长大后专门从事歌舞艺术表演,一些幸运者甚至得到帝王的宠幸。《盐铁论》云:“古者土鼓凷枹,击木拊石,以尽其欢。及后卿大夫有管磬,士有琴瑟。往者民间酒会,各以党俗,弹筝鼓缶而已。无要妙之音,变羽之转。今富者钟鼓五乐,歌儿数曹,中者鸣竽调瑟,郑舞赵讴。”汉成帝永始四年下诏中也说:“方今世俗奢僭罔极,靡有厌足。公卿列侯亲属近臣……或乃奢侈逸豫,务广第宅,治园池,多畜奴婢,被服绮縠,设钟鼓,备女乐……吏民慕效,寝以成俗。”东汉明帝以后,甚至一些宦者家中也是“嫱媛、侍儿、歌童、舞女之玩,充备绮室。”对此,仲长统曾有这样的描述:“汉兴以来……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妓乐,列乎深堂。”通过这些记载,我们可以想见这些相和歌曲在当时的表演情况。至于表演的地点,则是上至宫廷,下至达官显宦和富贵之家的宅院厅堂,专门用于这些皇室贵族、达官显宦和富商大贾的审美娱乐。如《艳歌何尝行》所言:“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古歌·上金殿》:“主人前进酒,弹瑟为清商。”“今日乐相乐,延年寿千霜。”《陌上桑》作为汉代流行艺术的代表,就是在这种场合表演的,它与那些汉代文献中所记载的《画一歌》《民为淮南厉王》歌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种艺术。
由此再来讨论歌辞与整个曲调表演之间的关系。我猜测,作为一个有着生动故事的乐曲,在《陌上桑》的音乐表演中,应该有罗敷这个人物的显现,这个人物,也可能是那个“执节”的歌者,也可能还有其他帮唱的人分别扮演旁观者、扮演使君或者是罗敷的夫婿。杨荫浏经过分析后认为,当代民间歌舞《二人台》的表演,有男女两个人物出场,先是在台上唱歌,唱完一节之后,接下来就有一段热烈欢快的舞蹈,这样反反复复。“可以不可以把民间歌舞中这种歌唱的部分比之《相和大曲》中分节歌唱的部分,而把它活跃舞蹈的部分比之《相和大曲》的'解’的部分呢?”没有文献记载,我们不能将其落实,但是杨荫浏的推测是有道理的。因为按前引王僧虔的说法,可知大曲本来就包括诗和声两部分,“当时先诗而后声,诗叙事,声成文,必使志尽于诗,音尽于曲”。另外从《陌上桑》的歌辞来看,它有头无尾,中间缺少一些必要的交代,这可能是因为在表演时有人物出场,观众自然可以感受得到,所以在诗文中不必交代,作为歌辞,只是记录下歌唱时的核心唱词。受音乐表演的限制,它并没有更多的展开,而只是抓住关键要素,选取了这个故事中三个最重要场景而进行片断叙事。但是在这个片断叙事当中,又运用了夸张、排比、映衬、对话、议论等多种方式,显得欢快而热烈。总之,《陌上桑》的语言艺术表现是独特的,它是作为乐歌的歌唱文本而被保存下来的,我们不能按照文人案头写作的模式来对它进行分析。
▲二人台《打金钱》演出照
第三,它采取了当时最流行的艺术形式,是一种新的艺术创造。它把传统的“民俗艺术”成功地转换成“流行艺术”,同时也把传统的严肃的道德主题变成了充满喜剧色彩的娱乐。它的产生,摆脱了汉代儒家传统诗教理论的束缚,体现了作为娱乐文化的艺术本质,将创作的动力由作者主体转变为以消费者为主体,把符合艺术的欣赏与消费需求当作艺术生产的目标,它迎合了大众的消费心理。它没有显示作者的创作意图,没有作者的主观说教,而是调动了所有的历史资源和现实资源,将十分丰富的文化内容,成功地转化为合于审美目的的形式表现,用传统的说法就是“寓教于乐”。它是一种新的艺术类型,开魏晋六朝以后娱乐艺术的先河,并且成为新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