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殖民记忆:历史的再造与西方化的开端》欧洲法国

《殖民记忆:历史的再造与西方化的开端》

作者:〔法〕塞尔日·格鲁金斯基

译者:焦舒曼

出版社: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

页数:384页

开本:16开

定价:98.00元

本书是法国当代著名拉美史与全球史学家塞尔日·格鲁金斯基的近世美洲历史记忆及书写的欧洲殖民主义化史新著。16世纪初西班牙人征服并殖民了美洲大陆,也带来了欧洲的历史书写方式:欧洲人必须了解原住民的宇宙观和世界观,捕捉印第安社会的记忆,试图将美洲的过去与基督教世界遗产相联系。而美洲原住民的传统历史观与历史记忆却随着殖民者记忆抢夺而淡化,只在神秘的手抄本保留着一部分。作者在本书深入探索了“西方化”的起源,阐述了传教士用欧洲历史书写方式记述美洲史,及美洲印第安人采用欧洲的历史体裁与写作形式抵抗殖民当局对其记忆殖民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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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500余年前的1517年,西班牙人征服了新大陆,开启了在当地的殖民统治,他们不仅带来了枪炮、疾病与宗教,也带来了欧洲人书写历史的方式。为了推行法令,西班牙人必须知道当地人的习俗,了解当地人的过去,但他们却对当地社会一无所知。

对印第安人来说,历史和时间是什么?彼时,时间还不是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概念。受欧洲基督教时间格局训练的西班牙人,如何接受中美洲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入侵者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奋力捕捉美洲印第安社会的记忆,试图重构一个与基督教世界遗产联系起来的过去。对印第安人来说,在他们的世界中,众生、事物和神祇是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联系会随着世代的更替而淡化,但在神秘的手抄本中依然保留着部分古老的记忆。

法国当代历史学家塞尔日·格鲁金斯基在本书中深入探索了“西方化”的起源,阐述了传教士如何用欧洲书写历史的方式记述美洲历史,以及美洲印第安人如何通过采用欧洲的历史体裁与写作形式来抵抗殖民当局对其记忆的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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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塞尔日·格鲁金斯基(Serge Gruzinski,1949— ),法国当代著名拉美史学家、全球史和跨国史研究领域的先驱。

1969年,他进入法国国立文献学校,在那里完成了他有关16世纪佛兰德斯的论文。1970年,一次去墨西哥的旅行唤起了他对这个“新西班牙”及整个拉丁美洲的兴趣。1973—1975年,他成为设在梵蒂冈档案馆中的罗马历史研究所以及委拉斯开兹之家的成员。1983年,他进入了1939年成立的久负盛名的欧洲最大的基础科研机构——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1989年开始担任该研究中心的主任。自1993年起,他任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2015年荣获首届国际历史学大奖“国际历史学会——积家历史奖”(International Prize for History)。他现仍就职于法国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兼任法国国家研究中心历史研究员。

格鲁金斯基的研究方向是美洲和亚洲的殖民化与16—18世纪的拉丁美洲,他的研究领域包括了作为混血及混合空间的诞生地以及作为全球化的最初表现的殖民经验,针对历史上西班牙对墨西哥的殖民,聚焦文化融合的形式与机制,撰写了多部著作。他的著作在欧美学界均引发了广泛的学术讨论,《美国历史评论》《英国历史评论》《历史与理论》《拉丁美洲研究评论》等学界知名的专业刊物都对他的著作进行过评论。

他的著作有《想象力的殖民化:16—18世纪西属墨西哥的土著社会与西方化》(1988)、《偶像崇拜:宗教科学的考古》(1988,与人类学家卡门·贝尔南合著)、《图像的战争:从哥伦布到〈银翼杀手〉(1492—2019)》(1989)、《墨西哥高原的上帝化身》(1989)、《阿兹特克:太阳与血的民族》(1992)、《征服墨西哥》(1993)、《梅斯蒂索人的心智:殖民化与全球化的思想动力》(1999)、《世界的四个部分:一部全球化历史》(2004)、《那里几点了?:现代边缘的美洲和伊斯兰》(2008)、《鹰与龙:全球化与16世纪欧洲在中国和美洲的征服梦》(2012)、《历史何为》(2015)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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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

焦舒曼,巴黎新索邦大学语言与文化教学博士,现为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为学生流动与跨文化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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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国际历史学会——积家历史奖”获得者塞尔日·格鲁金斯基,用美洲印第安人的经历,揭示“西方化”的发生及其引发的抵抗!被侵占的土地尚有收复之日,被殖民的记忆再无独立之时!

★欧洲人跨越大洋,带来枪炮、瘟疫和美洲的拉丁化,欧洲精英通过“历史化”其他文明,筑起欧洲中心主义的堡垒!

★先征服美洲,然后再造印第安的历史,最终,我们将西方化整个世界!“欧洲人总是窃取世界其他地方的历史书写权,把它与古代和中世纪遗产紧密联系,并毫不认为这种做法有任何不妥。”

★中国拉丁美洲学会会长王晓德、南开大学拉丁美洲研究中心教授韩琦、亚洲和大洋洲地区拉美理事会主席江时学联合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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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推荐

自美洲作为一个全新的大陆展现在欧洲人面前以来,如何认知这个大陆的本质在欧洲文化人中一直存在着争论,他们构建的印第安人“高贵”与“卑鄙”两种对立的形象便深刻地说明这一点。这种争论延续了数百年,其中涉及到如何撰写新大陆的历史,也就是说谁撰写的新大陆历史更为可信。塞尔日·格鲁金斯基是当代著名研究拉美史的专家,他的这本著作涉及的时间范畴是美洲作为一个新大陆被纳入欧洲大国的全球殖民体系的过程。欧洲人对美洲的认知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欧洲知识体系由神学主导向着科学主导的转变。格鲁金斯基在书里的字里行间体现出这种转变,强调西属美洲殖民地知识人作为大洋彼岸世界开发过程中的主要见证者,他们撰写的新大陆历史要比坐在书斋之学者出版的相关著作更为可信,尤其是那些生长在美洲的克里奥尔文化精英,他们具有生活在美洲的经验知识,通晓当地原住民的语言,更容易发现反映这个大陆历史发展的新材料。因此,作为目击者和亲历者,他们能够真正揭开美洲大陆神秘的面纱。纵览全书,格鲁金斯基具有全球意识,批判了撰写美洲历史时的欧洲中心主义观念,独到见解贯穿于全书,既为读者认识新大陆的历史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也必会成为研究者案头必备的重要参考著作。

——王晓德,中国拉丁美洲学会会长、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

“西方化”或“全球化”不只是简单的宗教征服、殖民或物质剥削,它有着更深刻的内涵,其中之一便是“记忆的殖民化”或史学霸权的建立。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者通过捕捉美洲当地的记忆,在技术上强加了字母书写方式和欧洲的论证方法,边缘化了原住民的表达方式,在社会和思想上,促进了原住民精英归顺西班牙和葡萄牙统治者,加速了殖民社会的同质化进程。他们通过灌输基督教的时空概念,重新定义了美洲的历史。欧洲中心主义史学何以形成?当今西方全球性霸权引发抵抗的根源何在?阅读本书会得到有益的启迪。

——韩琦,南开大学拉丁美洲研究中心教授、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副主任

历史有多种多样的解读。本书以一种独特的视角解读欧洲殖民主义的历史,有利于我们懂得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必要性和伟大意义,有利于我们牢记美洲印第安人的苦难,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研究拉美史,有利于我们知晓欧洲学者的不同观点。

——江时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大学特聘教授、亚洲和大洋洲地区拉美研究理事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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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部分 捕捉记忆

第一章 欧洲历史的漫长征程

历史登陆美洲大地

捕捉记忆

从马德里到加尔各答

欧洲式的历史:远至中国和日本

《地方化欧洲》

第二章 由旧生新

莫托里尼亚的任务

欧洲知识

中世纪百宝箱

第三章 人文主义者的历史

新的历史分期

与古代重建联结

日耳曼人与马丁·路德所处的欧洲

伊比利亚半岛的多个过去

描述大发现

第四章 书写印第安人的历史

印第安人拥有历史书籍

达官显贵的声音

提问的艺术

交流

约阿施和阿卡马皮奇特利

同步新旧世界

印第安人的起源

战争和战后

第二部分 印第安人记忆的对抗

第五章 大征服之前,你们是谁

3部古老的手抄本

从佛罗伦萨到墨西哥城

驱逐偶像崇拜

庇护人

另一个世界的突然闯入

第六章 大辩论

大辩论

巴利亚多利德辩论

关于原住民社会的另一种观点

第七章 原住民的复兴

墨西哥谷的发现

废墟的景象

文明的服饰

特斯科科的现代性

再现字形的力量

第八章 另一种时间秩序

记忆的世俗化

众生与万物的连续性

年轮的交结

家谱

片段链

大事件

第九章 妥协与反抗

最初的殖民影响

一个符合正典的版本

墨西哥城的画室

绘制起源

第三部分 新世界的全球史

第十章 作为历史学家的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

弗拉维奥·约瑟夫斯的影子

另一种古代史

考古学家的目光

全景视野下的“世界的另一半”

第十一章 从葡萄牙的非洲到原始的欧洲

绕道非洲的葡萄牙人

全球视野

驯化人

原始欧洲

重温古代

第十二章 印第安美洲

书写的问题

建构印第安人的过去

一个世界末日式的现在

16世纪欧洲的斗争

第四部分 本地史的诞生

第十三章 围绕过去的提问

跨越大陆的事业

关于过去的问题

混血历史学家

第十四章 混血儿书写的历史

家族纷争

并非所有记忆都可提起

专家来访

偶像崇拜的时代

第十五章 重构的过去

奇奇梅克人的起源

“幸福的时光”

一神教的过去

世界历史舞台上的混血儿

第十六章 漏网之鱼

乔鲁拉城或时代的融合

漏网之鱼

第十七章 天主教君主国书写的世界历史

费利佩二世的壮志雄心

历史的大师

世界的另一端

在历史与寓言之间

在欧洲,在全世界

结论 美洲的经历

缩略语

参考文献

致谢

本书致中国读者

您手中的这本书是我曾为欧洲和拉丁美洲的读者们所写的。我曾试图借此书,反对欧洲的史学传统,即故意忽视15—16世纪西班牙与葡萄牙历史学家著作的做法。事实上,人们对伊比利亚世界通常秉持负面的看法,尤其是“黑色传奇”①式的描述,使得上述历史学家们的贡献被遗忘了。由此,人们忽视了新大陆的被征服和殖民化对欧洲思想的影响,也未能衡量世界的西方化和伊比利亚的全球化这两大进程对人类思想的影响。②

针对法兰西、日耳曼和盎格鲁-撒克逊的史学霸权,本书旨在重新确立以下真相:是伊比利亚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编年史学家们——首先观察到了世界上的另一片土地,并通过书写他们所发现、所殖民社会的历史,应对新大陆带来的冲击。同时,文明的相遇和冲突也改变了他们书写历史的方式,他们探索着新的过去、新的史料,并将实地考察视为成功的必要条件。最后,他们对美洲印第安社会的历史书写,也开启了史学殖民全球的进程。尽管当时存在的其他史学传统同样伟大,有时甚至比西方传统更加古老,但却是欧洲模式传播到了世界各地。

这与欧洲的扩张密不可分,与欧洲的征服者、商人和传教士的活动息息相关,也深受我在《当印第安人说拉丁语:16世纪美洲的字母殖民和混血现象》③一书中阐述的“字母殖民”的影响。事实上,本土记忆的西方化离不开字母文字、欧式书籍和古腾堡印刷机的传播和使用。它们遍布全球,甚至把欧洲书写历史的方式带到了那些从未遭受过殖民的土地上。

面对这种征服式的扩张,我还想在本书中展现美洲印第安人社会,特别是墨西哥的美洲印第安人社会,如何通过采用欧洲的历史体裁和写作形式,来抵抗当局对其记忆的殖民。在抵抗的过程中,他们为我们留下了重要的纳瓦特尔语和玛雅语编年史。也预示着几个世纪后的很多地区,是通过掌握欧洲历史书写的方式做出了反殖民的回应。非洲和亚洲社会因此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并构建起替代西方宏大叙事的其他叙事。

与16世纪的伊比利亚人、澳门的葡萄牙人和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一样,我知道中国在这颗星球上的独特地位。和他们一样,我的视野中也充斥着愚昧无知和陈词滥调。因此,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等待中国读者对这部由欧洲人写就的新世界历史的反应。这本书就像一个瓶子,被扔进了中国读者世界的汪洋大海。它可能引起的反应,对我来说,就像来自世界另一端的礼物,也可能是一个重要的机会,拉近我们尚且松散的联系。

我深信,现代性——欧洲形式的现代性——既诞生于16世纪的美洲,也诞生于欧洲大陆。本书与我的其他作品都试图证明这一点。但亲爱的中国读者朋友,对您而言,这种在欧洲之外、在新大陆建立起来的现代性意味着什么呢?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庄子·齐物论》)

塞尔日·格鲁金斯基

【注释】

①“黑色传奇”源自历史学家胡利安·胡德里亚斯(Julian Juderias)的著作《黑色传说与历史真相》(La leyenda Negray la verdad historica,1914),作者试图解释人们对西班牙残暴的殖民统治的指责多基于夸大、误解或完全虚假的事实。此处指对西班牙殖民统治过于夸张和负面的表述。

②Les Quatre Parties du monde. Histoire d'une mondialisation (《世界的四个部分:一部全球化历史》), Paris, La Martiniere, 2004.

③Quand les Indiens parlaient latin. Colonisation alphabetique et metissage dans I'Amerique du XVIe siecle (《当印第安人说拉丁语:16世纪美洲的字母殖民和混血现象》), Paris, Fayard, 2023.

本书前言

60多年来,这些印第安入占据着我的记忆……他们曾希望自己穿越有形的幻象时,能有一位见证者和幸存者,充当他们面对世界时的叙述者……由于我的存在,印第安入的想法得以实现。而我也只想诉说那些与他们有关的、闪烁在我脑海中的模糊记忆。

——胡安·何塞·赛尔,《继子》

20年前,克里斯托夫·兰斯迈尔(Christoph Ransmayr)的《最后的世界》(Le Dernierdes mondes)使我追寻流亡到托米斯的诗人奥维德(Ovide)的足迹,到达黑海之滨。我想弄明白神话如何变成了混杂时光的机器。而今,另一本20世纪80年代的著作——阿根廷作家胡安·何塞·赛尔的《继子》再次与我的历史研究历程交会。

“60多年来,这些印第安人占据着我的记忆。”这句话不止一次地在我脑海中响起。赛尔笔下的主人公“继子”(即被保护者)在回到西班牙之前,被拉普拉塔河河畔的印第安人囚禁了10年。去世前,他决定用写作的方式记录下自己与原住民之间发生的事。写作让他再次陷入对他产生了深刻影响的往事之中。“这些过往支撑着他握笔的手,以最终消逝之人的名义,写下了不怎么确定却又力求经久不衰的文字。”①从此,“继子”便不停地追溯过往,穷尽余生去试着理解曾经的经历。

和“继子”一样,我也力图了解相同的资料、相同的印第安人、相同的世纪和相同的国家:为什么要设法到达那个在距离、时间和地点上都与我所出生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呢?40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解决这些问题,想要重现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或者只存在于历史学家想象中的世界:那里有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有从伊比利亚半岛和信奉基督教的帝国而来的欧洲人,还有在各方的冲突和结合下出生的人。16世纪是个碰撞的世纪,现代世界与中世纪、路德教与天主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新世界与旧世界彼此碰撞。一方面,基督教到达新大陆,它充满着确定性,却又被时间的不确定性威胁着。另一方面,美洲的印第安社会出现在欧洲人的眼前,我们却只能从欧洲入侵者的反应,从地理大发现和大征服的碎片中了解这个社会。

这一研究领域障碍重重。对于欧洲人闯入新大陆之前的年代,考古学只能提供一些实物痕迹,最多能找到一些难以串联在一起的思想碎片。而我们在遥望16世纪的西班牙人,尤其是看待已经具备科学眼光的传教士时,视角往往是贫乏的、简化的。历史案卷的复调性最终让我们忘记,我们操纵的不过是文字固定下的版本,是依照不变规则、为特定读者完成的蒙太奇剪辑。这些读者有传教士学徒,有宫廷官员,有喜欢异国情调的精英,也有对奇闻逸事充满兴趣的智者,例如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②。

西方之镜

那么,为何要穿越西方之镜呢?毕竟这个任务在很大程度上是虚幻的,其目标又遥不可及。我可以给出许多学术上、职业上和思想上的理由。这些理由即使能够证实这一做法的合理性,也无法解释推动这一做法的能量和神秘的驱动力。近代之初,许多西班牙人终其一生都在调查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如方济各会修士莫托里尼亚(Motolinia)③、安德烈斯·德奥尔莫斯(Andres de Olmos)和贝尔纳迪诺·德萨阿贡(Bernardino de Sahagun),或是多明我会修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Bartolome de Las Casas)④。他们在找寻些什么呢?是何种深层次的动力驱使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地选取、补充、修改和改写自己从印第安人那里夺取的,或者印第安人或多或少愿意告诉他们的资料呢?他们与日常来往、培养和聆听的印第安人之间建立了哪些公开或隐秘的关系呢?对使徒使命的兴奋,对末日的期待,或是对原住民偶像崇拜的根除,这些理由都无法完整地回答上述问题。

为什么要试着理解一个过去的社会,一个完全不属于西方世界的社会呢?胡安·何塞·赛尔的小说给出了一个答案。印第安人选择“继子”作为他们的见证者,因此如果“继子”提笔写作,那便是为了承担起这个被托付的角色。

赛尔笔下的印第安人故意将自身置于“继子”的目光之中。后者如同一面被幽禁的镜子,注视着他们,倾听着他们。“外部的世界是他们最大的难题。尽管他们很想从外部世界看待自己,却很难做到。他们期望我能够像水那样倒映出他们,重复他们的一言一行,在他们缺席的时候代表他们。并且,当他们把我归还给我的同伴时,我能作为在族群里见证了他人未曾目睹之事的人,像间谍或侦察兵那样一五一十地向所有人叙述我所见之事……他们曾希望自己穿越有形的幻象时,能有一位见证者和幸存者,充当他们面对世界时的叙述者。”

在我所研究的墨西哥,原住民的精英没有选择他们的镜子,只能从入侵者递来的那面镜子中看到自己。他们的父母、祖先、亡灵、风景、神明,甚至他们的习俗都变成了“不可命名之物”。人祭等习俗都映照在一面来自别处的镜子上。这面镜子不可挽回地改变了原住民世界的平衡。印第安人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了。“外部的世界,仅因其存在,就让他们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至于外部世界的侵入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原住民对现实的认识,答案仍不明确。那么,该如何想象在欧洲人闯入之前的现实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现实不是征服者认为的现实,更不是当代历史学家坚持的那种明确区分表面上的可见与不可见,神话与历史,真实与想象,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现实。我之后会讲到墨西哥的印第安人面对突然闯入的书本和历史的反应,那时,这些问题会再次表露出来。

赛尔笔下的“继子”化身成一面镜子。在释放“继子”之前,印第安人为自己选择了这面镜子,以便有一天他能见证他们的存在。在本书中,我们将要追随的方济各会修士莫托里尼亚也变成了一面镜子,但他却是一面具有侵入性的镜子。印第安人几乎无法控制他,也无法摆脱他。这些不同的镜子最终都实现了它们的目标:写下“不怎么确定却又力求经久不衰的文字”,以凝练、便捷又简化的书本形式,见证一个消失的世界,见证另一个宇宙、另一个现实。由此,至少从理论上说,印第安人是可以从外部看待自身的,但他们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变成经验对象的代价,被禁锢在外部世界的代价。他们失去了真实性,变得了无生气、模糊不清,最终不过成了随波逐流之辈。”

对我们而言,原住民社会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整体,和印第安人眼中的欧洲人入侵一样,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难以界定。“当士兵们持枪沿河前进时,他们带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无名之物。”在距离赛尔笔下的印第安人千里之外的墨西哥城,王室官员和教士带来了“无名之物”(lo innominado),它不仅指枪、炮和捕猎奴隶的残暴,还指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恐怖。那个世界自认为无所不知,把印第安人的国度看成臣服的、边缘的和具有异域风情的世界,或者顶多是一个不错的思考和书写对象。在印第安世界,入侵者不断地强加自身的黑暗与粗暴。这些属性甚至具有传染性,因为它带来了一种看待现实的新方式,一种执拗地削减、割裂和破坏印第安人原有现实的方式:“印第安人一旦被驱散,就再也不能站立在世界光明的一面……毫无疑问,人侵者希望这是一个世界,但不能是一个闪耀着光芒的世界。”印第安人的世界崩塌了。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成了人侵群体和个体的受害者,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后者来自一个蓬勃发展的政府,身处一个他们难以想象的地方,一个“无名之物”,远远超出了他们所在世界阿纳瓦克(Anahuac)⑤的界限。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寻“无名之物”一我称作“西方化”或“全球化”的事物。我深信,它不只是简单的宗教征服、殖民或物质剥削。揭示它的内涵,便是揭示西方人之所以成为西方人的方式,揭示一个全球性的世界霸权所引发的抵抗。

时光倒流机

本书将涉及“无名之物”的另一个维度,即欧洲式地让时光倒流、建构过去的方式。和欧洲人入侵带来的细菌一样,这个“无名之物”是不可见的。然而,它却突然出现,搭上了大征服的列车,成为西方殖民的重要工具。

只要我们看待历史和时间的方式是一致的,是被普遍认可且亘古不变的,那这个“无名之物”仿佛就无伤大雅。长久以来,我们似乎都有种直觉,甚至说信念:想要认识一个社会,就需要了解它的过去和起源。历史便成为了解人类活动和成就的最佳方式。它被视为囊括了所有思想、科学、艺术或哲学的产物,以及社会的发展进程和起源动力。19世纪,人们甚至认为,不是人类思想通过不断塑造观念和价值指引历史的方向,而是历史环境造就人类的思想。这便意味着历史主义的到来,它展现了一种既现代又西方的世界观。⑥历史化一切,就意味着要建构一个历史的时间,并将其作为一个普世概念强加给世界上的其他社会。

我们是否依旧活在这些从19世纪,甚至更早年代继承而来的事实中呢?当下主义⑦,短期记忆,瞬时性、实时性和即时性的主宰都破坏了前人建立的与时间和过去的关系。而书籍作为我们偏爱的载体、人文主义的基础,则受到了数字载体的猛烈冲击,在通过迷你剧集(如《罗马》《都铎王朝》《权力的游戏》等)传播的历史小说面前节节败退。此外,图书还要正面应对电子游戏改编的各式各样的历史。不少人甚至已经梦想建立一个全球的数字化的历史,使其与印刷的书籍、研究者坐冷板凳得来的成果,以及历史专业的独特性和优势一决高下。

当代的景象似乎对历史的霸权地位提出了质疑,而这并不仅仅出于技术原因。西方已经成功地将其建构过去和书写历史的方式强加给了其他的国家,全球的历史化似乎因此走到了尽头。矛盾的是,西方反而可能要为其成功付出代价。

这种全球范围内的胜利最终是否会演变成历史学家弗朗索瓦·阿赫托戈所说的新的历史性体制呢?还是说我们已在不知不觉间目睹了历史化大幕的落下?我们面临的是500年来世界历史化的圆满结局吗?还是从西欧发起,由传教士和殖民帝国树立,随后又有思想家和学者加入的历史化进程的衰落呢?

为了评估眼前的这个现象,我们需要回到它的起点,探索这个过程的近代起源。也就是回到赛尔笔下“继子”到达的美洲世界。⑧

历史的全球化始于16世纪,从伊比利亚半岛的海滨扬帆起航,逐渐侵染到了世界各地。通常,人们认为欧洲历史的全球化可以追溯到19世纪,是启蒙时代的遗赠。与之不同的是,我将着重关注它起源之时的景象,即近代之初新世界的景象,追溯实现19世纪大跨越的条件。因此,我假设,是在16世纪,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伊比利亚人所在的美洲,出现了欧洲历史意识的跳板。⑨

各个欧洲版本近代历史的改良和适应,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剥夺资格、拉帮结派、操纵和拯救当地记忆等做法,都在新世界的“实验室”中上演。历史的美洲化也开启了历史的普遍化进程。世界上大大小小的社会,在采用了欧洲式的历史后,便一个接一个地、自愿或不自愿地进入欧洲式的时间,也就是置身于一种自古代起,依照欧洲不断更新的解释框架而构想的时间纵深之中。

为何要回到近代之初?两个决定性的转变标志着这个新时代的到来。一个转变是先由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描述,随后由彼得·斯洛特迪克(Peter Sloterdijk)引用的“征服作为图像的世界”⑩。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是第一批了解世界,并将其转化为叙述、地图、图像、数字和统计表的欧洲人。地球仪和世界地图成了人们深入遥远地域的工具,被用来把握经济路线、掌控帝国领土、预判将要发起的进攻、明确可以获取的利益。地球上的各个民族连续不断直面西方基督教文人精英所建立的世界的表象。空间的同质化是西班牙帝国和葡萄牙帝国留给后世的主要遗产之一。当然,这种同质化还是以欧洲的方式推进的,也就是遵循基督教所定义的概念框架、利益和目标。这是一种“简化”操作,正如伊比利亚殖民的关键词之一提醒我们的那样:reducir,即“简化”之意。⑪

另一个转变,或者说另一种简化,与时间的观念有关。欧洲历史对世界的征服,补充了“图像”对世界的征服。渐渐地,在世界各地,人们与过去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单一。换言之,欧洲精英所认识的时间,变成了整个世界的时间——一个定向的,被划分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普世的时间。几个世纪以来,随着欧洲人身体力行地涉足地球的各个空间,将自己的世界观与之相联系,他们也破坏着自己人侵和染指的那些社会的记忆。而这些国家应对着这套欧洲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抑或被这种观念所投射的现代性吸引,便接受(或采用)了它,并随着全球西方化的推进、欧洲全球化对人们思想和想象的重塑,内化着这个历史。自世界各地都受到西欧影响的那一刻起,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拦各个社会的历史化了。世界各地都被赋予了一个可以与世界历史相连的过去,也就是西方世界所构想和书写的那种世界历史。

【注释】

①Juan Jose Saer, El entenado(《继子》), Barcelone, Rayo verde, 2013, p.133. 我大多参考洛尔·巴塔永(Laure Bataillon)的译本(1987年版),偶尔会对译文稍做修改。

②法国思想家、作家,以《随笔集》(Essais)留名后世。

③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传教士,阿兹特克文明编年史学家。

④致力于保护西班牙帝国治下的美洲印第安人,在其著作《西印度毁灭述略》(Brevisima relacion de la destruccion de las Indias)中揭露了西班牙殖民者的种种暴行。

⑤“阿纳瓦克”的字面意思是“被水环绕着的土地”,概念起源于群山环绕、中有特斯科科大湖的墨西哥谷地,随着中美洲古文明托尔特克帝国的扩张,阿纳瓦克的概念也随之扩大。后来的中美洲古文明阿兹特克帝国认为自己是托尔特克文明的继承者,同样以阿纳瓦克自称。《不列颠百科全书》认为阿纳瓦克的涵盖范围包括整个墨西哥高原或现代墨西哥的四分之三的疆域。

⑥Karl Popper, Misere de I 'historicisme(《历史主义贫困论》),1944; trad. Francaise, Plon, 1956. 历史主义把预测历史作为人文学科的主要目标,并通过厘清历史演变中固有的“节奏”“类型”“规律”和“趋势”来实现这一目的。

⑦根据法国历史学家、年鉴学派“新史学”代表人物弗朗索瓦·阿赫托戈(Frangois Hartog)在《历史性体制:当下主义与时间经验》(Regimes d'historicite: Presentisme et experiences du temps)中的阐述,当下主义即以当下为中心的历史观,从关注未来过渡到当下,专注当下的情境、信念和行动,用现在的术语解释过去。其特征包括:第一,强调档案和谱系;第二,多元空间分析;第三,遗产保护的兴起;第四,历史创伤对当下的持续影响。

⑧Arnaldo Momigliano,《Per una valutazione di Fabio Pittore》(《对法比奥·皮托雷的评价》), in Storia e storiografia antica (《古代历史和历史学》), Bologne, Il Mulino, 1987, p.281.这种做法早就存在了。希腊人不仅书写了自己的历史,还书写了别人的历史,教会了原住民追随他们的足迹。

⑨John G. Demaray, From Pilgrimage to History: The Renaissance and Global Historicism (《从朝圣到历史:文艺复兴与全球历史主义》), New York, AMS Press Inc., 2006.该书提供了一个无知和满是陈词滥调的学术范例。约翰·G. 德马雷在该书中忽略了意大利人和伊比利亚人的经历,把全球史的开端局限于16世纪末英国人的经历。这一做法恰恰体现出学术界对历史全球化的无知和成见。

⑩Martin Heidegger, Chemins qui ne menent nulle part(《林之路》), 《L'epoque des conceptions du mondem(《世界观的时代》), Paris, Gallimard, 1962; reed. Tel, 2006, p.123. Peter Sloterdijk, Globos. Esferas II (《球体学三部曲之二——球体》), Madrid, Siruela, 1999, p.713 (ed. Francaise, Globes: Spheres, t. II, Paris, Libella-Maren Sell, 2010).

⑪参见1507—1508年在塞维利亚西印度交易所(Casa de la Contratacion)制作的《皇家地图》(Padron real)。迭戈·里韦罗(Diego Ribeiro)、阿隆索·德沙维斯(Alonso de Chaves) 和阿隆索·德圣克鲁斯(Alonso de Santa Cruz)绘制了其中的世界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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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民大学口述史研修班介绍

中国人民大学口述史研修班汇聚口述史领域的知名专家学者,围绕口述史的理论、方法、技术与应用展开深入探讨。通过理论与实践的交流碰撞,研修班为口述史的创新发展提供了广阔平台,促进了口述史在不同领域的拓展应用、学术价值和社会意义,展现了口述史在新时代的发展潜力与应用前景。同时,研修班将帮助学员深入认识与理解口述史的学术价值和社会意义,提升口述史研究和应用能力。

中国人民大学口述史研修班(第一期)(7月26-28日)和第二期(8月16-18日)开班后,受到了大家的广泛关注,在学员当中反响也相当不错。在各咨询群中,很多朋友希望能够开设线上课程,经初步考虑,拟于2024年12月和2025年1月举办中国人民大学口述史研修班第三期(线上),将安排10讲,每周安排两次(周六和周日),每次时长大约2小时。

完成全部课程学习并考核合格者,由中国人民大学颁发《中国人民大学口述史研修班结业证书(第三期,线上)》,证书统一编号,可登陆中国人民大学终身学习服务平台查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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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西方殖民历史的反思潮:从“哥伦布日”到“原住民日”在英国伦敦,有人甚至向贝尔格里夫广场上的哥伦布雕像泼油漆,这座雕像是西班牙为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500周年送给英国的礼物。 道歉 对欧洲殖民历史进行清算 在观察人士看来,如今世界各地,特别是美洲地区,对包括哥伦布在内的西方殖民者历史的反思,是自去年开始于美国的“黑人的命也是命”维权运动的继续。 jvzquC41yy}/eqnpcpkxu7hqo0io1po142821:5/435:7B66794tj}rn
1.拉丁美洲近代文明的形成(149218世纪末)殖民地是个以城市为中心的社会,形成了“中心-外围”(“城市”-“农村”)这样一种格局。这一社会模式的形成有其历史发展的过程;而在这一发展过程中又产生了全新的种族群体和社会阶级结构。 (1)社会模式 15世纪末,16世纪初,西班牙殖民者移民到美洲后即建立殖民点,从事殖民活动。这些殖民点就是市镇的雏形,在此基础jvzquC41gu4iwsncpi4dqv4pgy5q5B=9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