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主会场: Collegium Minus, Adam Mickiewicz University
如往常的大会安排一样,这次国际历史科学大会的讨论分为四个层次:主题发言、专题发言、圆桌会议和附属学会所组织的专场讨论。这些发言、讨论的组织和安排,加上开幕式上的主题演讲,有助让人窥测世界范围内历史研究的现状和趋向,也是本文写作的一个主要目的。笔者希望通过对这次大会的观察,让中文学界的读者了解当代史学的发展和走向。
开幕式
开幕式主题演讲,由国际历史科学大会主席Catherine Horel (左一)主持
这次大会的主题发言安排了三场,第一场是“动物史和人类史的交互演进”(Intertwined Pathways: Animals and Human Histories);第二场是“记忆、考古、认同:对远古时代的认同建构”(Memory – Archeology – Identity: The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on the Antiquities);第三场是“走向平衡的历史知识:比较视角中的国家和民族—研究、叙述和阐释的范式”(Toward a Balanced Historical Knowledge: State and Nation in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 Paradigms of Investigation, Narratives, Explications)。与之前大会将主题发言的时间均衡安排的做法不同,这次大会似乎将第一场视为重中之重,像往常一样安排两个整天的讨论,而第二和第三场则只安排了两个半天。从考察史学潮流的角度衡量,第一场主题发言检讨动物与人类在历史上的密切互动,反映了当代史学的一个明显的趋向,那就是希图走出长久以来,历史书写一直以人类活动为中心的传统。顺便提一下,有关动物史的研究,中文学界也已经出现了相关的论著。(参见陈怀宇:《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史学月刊》在2019年第3期也发表了陈怀宇、沈宇斌两人有关动物史的文章。有关走出人类中心的历史研究趋势,参见王晴佳:《人写的历史必须是人的历史吗?西方史学二十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本场的主题发言,由四个方面组成,分别是“动物的主体性”、“人类记录中的动物”、“动物的展现”和“野生和家养动物的管理”,照顾到了动物史研究的主要方面,比较充分地展示了动物史研究的现状和特点。(“Program,” XXIII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cal Sciences, Poznań 2020/2022, 28-29.)
开展动物史的研究自然是走出人类为中心的历史书写的一个方面,但并不是其全部和唯一的取径。探讨人类与环境的关系,也是近年史学界和历史理论界出现的一个新趋向。在这次的开幕式上,有三位学者做了主题演讲,其中一位是任教于芝加哥大学的印裔学者迪佩什·查克拉巴蒂(Dipesh Chakrabarty)。查克拉巴蒂早年从事后殖民主义研究,在2000年出版了影响甚大的《将欧洲地方化》的著作。近年他的研究重心转移到了全球环境史,对“人类世”(Anthropocene)的概念做了理论的分析。2021年他出版了新著《地球时代的历史气候》(The Climate of History in a Planetary Age),从环境史、大历史的角度讨论当代世界面临的气候问题。由此来看,查克拉巴蒂已经从后殖民主义、劳工史的研究转变成为当代的一位历史理论家。自2017年之后他也被选为国际史学史、史学理论委员会的理事。
查克拉巴蒂在大会开幕式的演讲,围绕他本人史学生涯的转变,题为“资本主义、劳动和地球史的基础”(Capitalism, Work, and the Ground for Planetary Histories),而他的解释就是为了阐明他自己的研究如何逐步走向“将人类非中心化”(de-centering human)的道路,也即如何从人类史(他自己的专题——劳工史)转向了地球史。查克拉巴蒂的发言,从讨论字词“劳动”(labor)和“工作”(work)的异同出发,引经据典,引述了比如欧洲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等人的观点,指出了近代以来人类的“工作”,如何改变了地球的自然环境。因此他指出今后的历史研究,需要走出人类为中心的传统视角,更多地从地球为视角来考察人和自然、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查克拉巴蒂在演讲结尾的时候,语重心长地讲道:“地球在敲着我们的门,希望我们将之不但视为科学思想的范畴,也视之为人文和历史思想的范畴。”(“Opening Ceremony,” XXIII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cal Sciences, Poznań 2020/2022, 35.)
由此,动物史、环境史和地球史抑或“大历史”,其研究分享一个共同的前提,也即希望看到在历史的演进过程中,人类并非主宰一切、统辖一切,而是与所处的环境和其他生物产生了密切的关联。而它们在方法论上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些新兴的史学流派,纵横交错,水乳交融,没有明确的界限。譬如上面提到的动物史研究的主题发言,其“动物的展现”和“野生和家养动物的管理”的论文,便十分关注动物生长的环境(天然环境和人工建造的动物园等等)及其变化。同时,如何展现和管理动物,又牵涉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层面,而探讨动物的“主体性”(agency),希望探究人对动物的态度和观念的变迁,显然亦是一个思想史的课题。从查克拉巴蒂本人的学术转向来看,同样无法清楚界定他在目前从事和提倡的研究,是环境史、大历史的一项专题研究还是在阐发一种历史哲学。因此,如同本文标题所示,兼而有之已经成为当代历史研究的总体趋向;我们已经无法用之前的学派划分来概括某人或某项研究了。
如果说兼而有之是当代史学的总体趋向,那么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和表述的话,也就是表明现代学术的跨学科趋势,已经在历史研究的领域生根开花,成为当代历史著述的一个主要趋向。从上面提到的动物史、环境史和“大历史”的流行来看,历史研究自二十世纪初开始的“科学化”潮流,虽在二十世纪末期由于后现代主义的冲击,经历了一段短期的消退,但在最近的十余年内,又重振旗鼓,势头更为强劲。因为上述这些新兴学派的特征,表现为将“科学化”从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结合,扩展到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的联手。显而易见,对人和动物、人和自然关系的研究,单靠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显然不够。本届大会的第二场主题发言,有助反映了这一多种学派之间互动、融合的新趋势。如上所述,第二场的主题是“记忆、考古、认同:对远古时代的认同建构”,也即从多学科、多方面来展现全球范围的“古典时代”。以多学科而言,这场发表的论文显然并不都由单纯的历史学家所写,譬如人类学者王明珂就提交了有关四川三星堆遗址的论文,另一位来自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类学者蒂亚戈·维拉尔(Diego Villar)则研究了玻利维亚境内、亚马逊森林所传闻的蒸汽船故事,而来自荷兰学者蜜尔燕姆·霍廷克(Mirjam Hoijtink)则讲述了十九世纪荷兰考古学家卡斯帕·流文斯(Caspar Reuvens, 1793-1835)研究古希腊帕特农神庙大理石雕像(Elgin Marbles)并将之运到荷兰展览的事迹。同时,这场讨论也充分显示了全球史的影响;不少论文关注的远古时代,并不局限于西方,而是涉及了北非、北美、西亚和东亚。再者,从其标题所示,参加本场讨论的学者关注的重点是后代人如何看待、发现和呈现远古的时代,而不是对远古时代本身的研究,因此在方法的层面考量,这场讨论又展现了记忆研究与历史研究的高度结合。(“Program,” XXIII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cal Sciences, Poznań 2020/2022, 30.)
学派之间界限日渐模糊,其实也表现为新与旧的结合。如所周知,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德意志史家一马当先,推进了历史研究和教学的职业化。利奥波德·冯·兰克及其弟子强调一手史料、档案文献的重要,并以讨论班(seminar)的形式,师生共同核查、鉴定史料的真伪和价值,逐渐为历史学提供了一个新的教学和研究的范式。而以政府档案文献为基础的历史研究,则又自然地以政治史、军事史、外交史为中心,将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建构树立为历史书写的主体。如上种种,在二十世纪开始也为世界各地的史家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但同时也出现了不少批评的声音。二战之后,以兰克学派为代表的近代史学在观念和方法上都受到了更大的挑战,譬如妇女史、性别史的开展,指出了兰克史学侧重男性精英的局限,劳工史、庶民史和“自下而上”(history from below)的历史探索,让史家的观察视角从“俯视”转为“仰视”,看到历史演变的背后,有着多种力量的推动,而全球史、环境史、情感史的兴起,又揭示若仅仅以民族国家为视角,并无法反映人类历史活动多方面、多层次的互动和交流。自2000年第十九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开始,全球史便登堂入室,成为当代史学的一个主流趋势。这一趋向在之后的几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参见王晴佳:《文明比较、区域研究和全球化——第20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所见之史学研究新潮》,《山东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
但民族国家作为近现代历史的主要政治形式,在当代还远远没有丧失其作用——全球史和全球视野的历史研究在本世纪初的流行,现在看来或许体现了史家对世界历史走向的一种“预流”。而贝格尔等人对民族国家史的回顾和鉴定,其另外一个目的则是为了指出这一历史书写形式在当今世界,仍然具有一定的生命力。毋庸赘言,自本世纪初以来,民族主义思潮在政治、经济和观念等方面,均有强劲复苏的趋势。譬如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时,企业家唐纳德·特朗普采用“让美国再次伟大”和“美国优先”等民族主义的口号参加竞选并获胜,便是一例。本次大会的第三场主题发言,题为“走向平衡的历史知识:比较视角中的国家和民族——研究、叙述和阐释的范式”,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史学希望新旧折中、平衡全球史和民族史的倾向。的确,从该场发言的设计和发表的论文来看,组织者有兼顾民族国家史和全球史的努力。从其副题来看,民族国家无疑是考察的重点,但参与者的论文则有着全球的范围:既有欧洲(侧重中欧和东欧)的例子,又包含了东亚(日本)、南亚和中东等地区。该场主题发言的组织者有三位:波兰学者托马斯·施拉姆(Tomasz Schramm)、捷克学者雅罗斯拉夫·帕尼克(Jaroslav Pánek)和匈牙利学者阿提拉·帕克(Attila Pòk)。(“Program,” XXIII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cal Sciences, Poznań 2020/2022, 31.)施拉姆是位于波兹南市的波兰亚当·密茨凯维奇(Adam Mickiewicz)大学历史系的外交史荣休教授,也是本次国际历史科学大会筹备委员会的成员,而亚当·密茨凯维奇大学是本次国际历史科学大会的所在地,在人文学科的研究方面享有声誉。本场发言的欧洲部分侧重中欧和东欧,与这三位学者的背景不无关系。换言之,民族国家史在世界各地的发展程度和趋向并不一致。如果说斯特凡·贝格尔及其同事在二十年前讨论西欧历史的时候,尚需要为民族国家史的传统辩解和正名,那么在西欧之外的地区,民族主义的思潮和民族国家史的书写,自那时直至今天,则一直保持着颇为强盛的生命力和吸引力。今年以来欧洲局势的突变和东欧国家对之所采取的立场,也无疑有助证明这一现象。
事实上,上述这些汇合新旧、融合学派的当代史学走向,在主题发言之外的其他场次,也有明显的表现。从各个层次的发言、讨论来看,全球史/比较史、女性/性别史、环境史和记忆研究已经成为各国、各地史家研究历史乐意采用的取径。但饶有趣味的是,参会者发表的研究论文,则并不为一种理念和方法所限,而是常常兼而有之,体现本文所概括的当今史学流派的“消失和融合”的总体趋向。下面稍举几例用作说明,作为本文的结束。在专题发言讨论的第十二场,法语国家的学者组织了“个词在政治和社会词汇中的历史”(L'histoire du mot dans le vocabulaire politique et social),结合了概念史、思想史、政治史和社会史,考察“民族主义”这一词的历史。第十八场题为“移民和社会-政治革新:历史实例比较研究”(Migration and Socio-political Innovation. Comparing Historical Case Studies),将移民史的研究与政治史、社会史结合,并采取了全球比较的视角。第二十三场题为“共享的空间、冲突的记忆?跨宗教的记忆之场”(Shared Space, Conflicting Memories? Interreligious lieux de mémoire),第二十六场则是“跨越大洋:西班牙北美帝国和物品、人群和思想的循环”(Through the Ocean: the Ibero-American Empires and the Circulation of Goods, People and Ideas),前者结合了记忆史和宗教史,后者则从全球史的视角研究海洋史和帝国史,并兼涉思想史、商品史和移民史。(“Program,” XXIII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cal Sciences, Poznań 2020/2022, 44, 50, 54, 57.)
开幕式上Adam Mickiewicz 大学合唱团表演
与专题发言相比,圆桌讨论的本意是围绕一个主题,因此在具体做法上略有区别。在本次大会的圆桌讨论中,对史学理论和方法的探究相对多一些,比如圆桌讨论的第五场是“碰撞和共生:全球史理论和方法的革新和进步”(Encounters and Concurrences: new Theoretical and Methodological Developments in Global History),第七场是“从性别作为一个有用的范畴到反性别主义”(From Gender as an Useful Category to Anti-Genderism),第十七场是“重估历史方法论:经验在历史知识中的价值”(Reassessing Historical Methodology: the Value of Experience in Historical Knowledge),分别就全球史、性别史和史学理论的发展方向进行探讨。(“Program,” XXIII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cal Sciences, Poznań 2020/2022, 63, 65, 75.)第十七场的圆桌讨论,由史学史、史学理论委员会的成员组织,其设计受到了荷兰史学理论家弗兰克·安克斯密特(Frank Ankersmit)相关理论的启发,并在次基础上深化讨论。顺便一提的是,作为该委员会的理事之一,笔者也参与组织了史学史、史学理论委员会在大会的一场有关史学方法论的专场讨论,题为“东亚和欧洲史学方法论的渊源”(Sources of Historiographical Methodology in East Asia and Europe),采用了东西比较历史文化的视角,发言人除我本人之外,还有意大利学者爱德华多·托塔罗罗(Edoardo Tortalolo),波兰学者大卫·罗嘉熙(Dawid Rogacz)和日本学者冈本充弘。罗嘉熙新近出版了《中国的历史哲学》一书,而冈本则与我和李隆国在今年年初一起主编了《西方史学在东亚:传播、评介和比较》。(“Program,” XXIII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cal Sciences, Poznań 2020/2022, 91. 另见 Dawid Rogacz, Chinese Philosophy of History: from Ancient Confucianism to the End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London: Bloomsbury, 2020; Q. Edward Wang, Okamoto Michihiro & Li Longguo, eds., Western Historiography in Asia: Circulation, Critique, and Comparison, Berlin/Boston: De Gruyter, 2022.)
闭幕式上演奏波兰作曲家Ignacy Jan Paderewski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