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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史学家蒙思明(1908-1974)
导读:
考据是史学的初基工作,而考据之后,还有更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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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据在史学上的地位
蒙思明
一、历史究竟是什么
历史这一种广泛名词究竟包含些什么?从表面看来,尤其从研究历史的人看来,简直是一个不值得、不应该讨论的问题。然而意见的纷歧、错误的根源,却都集中在这一不值得、不应该讨论的问题上。我们试略一翻阅各家对于历史一词所下的定义,就不难看见这种混乱复杂人各一说的情形了。
一种学问的范围、方法与重心,是随时代的演进而日新月异的;所以对于一种学问一定要为他下一个定义,本来就是一件最愚笨的事。如果要泛引各家的定义,强为牵合,截长补短,并存折中,然后创为新说,那更是愚不可及。作者没有这种企图, 只是择举若干异说,以表明历史一词含义的模糊,范围的广泛,因进以阐明其内涵的各方面而已。
历史的定义虽是言人人殊,然类而观之,亦不外下列三派:
佛礼门 (E. A. Freeman)说:“历史是过去的政治,政治是现在的历史”。 (J. M. Vincent, Historical Research ) 约翰生 (H. Johnson)说:“就广义的说起来,历史是曾经遇到过的无论什么东西;历史就是过去的本身,不管过去是什么”。 (H. Johnson, Teaching of History ) 李守常说:“历史就是人类的生活,并为其产物的文化;……亦可以说历史就是社会的变革”。 (李著,《史学要论》)这是第一派的说法。
杜威 (J. Dewey)说:“历史系记载社会的群体之活动中所有重要事实”。 (J. Dewey, Democracy and Education ) 陈衡哲说:“历史是人类全体的传记。” (陈著,《西洋史》)萧一山说:“历史者宇宙现象之叙述录也”。 (萧著,《清代通史》)这是第二派的说法。
本汉 (E. Bernheim)说:“历史是一种科学,研究处于人群中人的发展”。 (E. Bernheim, Lehrbuch der Historiashen Methede ) 蓝浦勒希 (K. Lamprecht)说:“历史是一种社会心理的学问” (K. Lamprecht, What is History ) 。鲁滨孙 (J. H. Robinson)说:“历史是一种研究人类过去事业的广泛的学问”。 (J. H. Robinson, New History ) 这是第三派的说法。
严格说来,只有第一派的解释,才算得到了历史二字的真义,他们注目之点,都是历史的本身,虽然范围的广狭各有不同:或则扩大到宇宙万有,追溯到地球起源;或只限于人类活动的全部,以求了解其整体;或则更缩小而仅注意人类政治的活动。这范围究应以何者为适当,在本文内暂时存而不论。我们所注意的是: 这派历史定义的共通点,都是指的历史的本身,都了解我们研究历史所应当研究的对象。这不能不算是这派识见的高明之处。
第二派的解释,可以说全是错误的。虽然他们所指的范围也有广狭的不同:或包罗宇宙现象,或单述人类全体,或局限于所谓的“重要事实”;而他们的共通错误,都是认历史为“传记”、为“叙述”、为“记载”,而非所传记所叙述所记载的本身。 他们所下的定义,只能算是历史的文字记载的定义,而不是历史的定义。历史的文字记载,只是研究历史的若干材料中之一种,是研究历史时不可缺少的中介,而不是研究的对象。片断史实的记述之类不用讲了。就拿史著来说,如依章学诚的意见,分为记注、撰述两种:这“事具本末,文成规矩”的记注,只是若干史料的整理与编排,在后人看来,当然只有史料的价值;即就撰述来说,其中除大部分史实的记载外,还或隐或显的有作者一贯的理解与识见;但理解与识见,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的,前人的理解与识见,多无当于我们今日的要求,故其理解与识见部分,也只能作为我们研究该时代该作者的“史学”的资料而已。 他们既认历史的文字记载为历史,遂抛弃历史本身而以文字记载为研究的对象。于是名著的吟咏与讽诵,文字的比对与校勘,两书的详略与雅俗,甚至一二字句的增损与歧异,都可以著书立论,自命史学,驰骋笔墨,夸耀凡庸。其研究愈繁密,其距离历史研究的真对象愈遥远。以致许多名词和常用语句,都跟着错误。譬如大家常说的“史前史” (Prehistoric History)这一名词,他本身是多么的矛盾:既然在史前,就不应是史;既然是史,就不应称作史前;这全是因为误认了文字记载做史,遂把无文字记载时代称作史前了。又如考据的史家常说:“无史料斯无历史” (No Documents,No History)(Ch. V. Langioisand Ch. Seignobos,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 ) 。这虽把历史范围扩大到所有史料,而不限于文字记载,然其根本错误,则依然如一。历史的演变,一气相承,川流不息,有无史料之保存,只影响得到我们历史的知识,初无关于历史的本身。难道某事件的史料消亡,就是某事件的并无其事?或某事件之对于我们当前的生活与思想就无影响了吗?所以这一误解,真不知送了若干有志史学的人走上歧途!
第三派的解释,是把历史解为研究历史的学问。无论他认这一学问为科学,为社会心理学,或为包罗各种社会科学的综合学问; 总之他们的着重点,是在“研究”、“学问”两词上面。所以他们不是在为历史下定义,而是在为史学下定义;不是注重在研究的对象上面,而是注重在研究的意向、方法与范畴上面。这一派我们也不能不算他是错误,不过他并不曾产生太坏的影响,我们只要明白他所谓的历史,并不是历史的本身而是史学就行了。
罗志田主编《名家治史:方法与示范》
巴蜀书社,2022年1月
虽然历史的正确定义,只有第一派人的定义——历史是过去事实的本身——才够得上;而第二和第三两派所谓的历史——文字记载和史学——却也为我们有志研究历史的人所不能或少的部分。一般人对历史一词所构成的模糊观念中,实际上就包含了这三部分;而我们在研究历史的过程中,这三部分也都全要涉及到。我们研究的对象是过去事实的本身。但过去已成过去,我们假借何种中介以知道过去的本身,则惟有史料;而现存史料中文字记载就占据了主要部分。我们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从错误百出的史料当中寻出过去事实的真相;我们要用什么观点,才能把东鳞西爪的过去事实得出联系,与以理解;我们要用什么规模,才能把这些事实与理解正确明畅的形成著述,而公之于当年及后代;这又是史学的职责了。 倘使我们不事计较于定义之是否正确,仅借此分别指出历史这一广泛名词中,实际包含了历史本身、文字记载及史学三部,也是对于历史一词的了解大有补益的。
二、史学包含些什么
不了解上述三部分别的人,不能和他谈史学;即是了解上述三部分别的人,他们所认为的史学,也不一定就正确,而往往只看见史学的一面。有人以为鉴别真伪、厘定异同的工作,就算史学;有人以为必须树立理论,自成体系的,才算史学;又有人以为必须标明体例,制定式范的,乃是史学。 实则史学必须上列三部合作,始能相得益彰,任缺其一,都不能担负史学的任务。
所谓鉴别真伪、厘定异同的工作,就是考订的史学,也就是历史的科学,大部相当于欧美人所谓的史学方法,即我们所通称的考据学。他的内容,包括外形鉴定和内容鉴定两部:外形鉴定,大半是从一史料的本身上下工夫;内容鉴定,大半是从史料原作者的身上下工夫。仔细分析,则第一是 文字的鉴定:就是要考察一史料的文字,是否有因传抄、翻刻等关系,而有脱落、重衍、伪误、易位等现象,以致失去原作者最初的形式。 这是校勘学。第二是 意义的鉴定:就是要考察这一史料中所用文句的解释,是否因时代变迁、地域互异、作者之个人习尚及同音、同意、通用、假借等等关系,而使原著者写作时的真意,背乱不明。 这是语言学、音韵学和训诂学。第三是 著作原始的鉴定:就是对于一个录有著作人名的史料,要考订其人名是否作者之所假托,或后人之所伪加;其内容是否后人有所增补或窜入。其未有著作人名的史料,则从所记的史实、态度、文句、作风以探求作者为何人或何数人;其不能得确定的著作人时,则探求著作之近似的年代。 这是史料辨伪学和探源学。第四是 忠实的鉴定:就是要考察作者是否因自身或其有关人物及团体之利害与荣辱,而有夸大或隐讳的所在;是否因利诱或威胁,而有增饰或回护的所在。 这是史事辨伪学。第五是 精确的鉴定:就是要考察作者是否有生理上的缺点,而不能察事态之真;是否有知识上的缺点,而不能见事态之实;是否因兴趣关系,而对一事态之某部,不屑留意;是否因记述之地,距离所记事件的发生地域过远,或记录之时,距离所记事件的发生时日过久,而有传闻增损,记忆错谬的现象。 这是知人断事之学。特此类工作都已完备,史料可信程度都已估定;然后利用此种史料,根据合理程序,以重建个别之史实。这一切都是考订的史学的工作。
所谓树立理论,自成体系的工作,就是理解的史学,也就是历史的哲学,或则称为史观。他是要从这千百万件曾经详密鉴定后的史料所重建的史实中,看出一个线索;或则构成一个历史发展的法则,或则指出人类社会演变的倾向。总之他是要自成一套理论、一种看法,使成千累万的个别事件之间发生联系,把历史看成一个整体而不是孤立事件的累积。要如司马迁所说的:“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 (司马迁《史记》)即是所谓的独断之学。其体系随人而异,随时而异,不必能成为 千古定论;但确能代表当代、此人对过去的看法,对将来的盼望;与死的零星史事以生命,以精神,而自身则负有一种使命。譬如奥古斯丁(Augustine)著《上帝之城》( City of God ) ,用基督教神学的原理,解释历史,阐发人类命数的定律;说一切都来自上帝。所以历史著述,在他眼里,只是“一部上天下地赏善罚恶的说明书”。(Augustine的历史定义)这是中古基督教义笼盖一切的时代的时代思潮,对历史的反映。他的使命,是要使普天下人,都“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主。——你的上帝”。(《新约·马可福音》)赫格尔(G. F. Hegel)著《历史哲学》(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 ,说:“历史为精神的发展,或其理想的实现”;所以历史是精神自由的过程。历史演变;由东方而希腊、而罗马、而日尔曼。日尔曼民族才是最优秀,最能实现绝对真理的民族。他相信“世界历史,没有一个世界的统御人,是不行的”;(K. W. Von Humbo’ dt的话)日尔曼民族,正当担此重任。这是拿破仑战争后,劫余灰烬的日尔曼民族的民族思想,对历史的反映。他的使命,是要使日尔曼民族,坚定他统一、复兴、并统治世界的信念。马克思(K. Marx)创立唯物史观( Materialistic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 ,说历史发展的原动力,是生产力的改进;而其外形,是阶级斗争。历史发展到了该时段的经济结构、政治组织、意识形态和生产力的发展不能协调,而成为生产力发展的阻碍,直到不能容忍的阶段,必然产生剧烈的,或和缓的,以该时代被剥削阶级为主力以反抗剥削阶级的斗争;这斗争照例是代表前进力量的被剥削阶级的胜利。这斗争的发生与结果,都是由物质环境所决定,而不由人意选择。所以“不是人类的意识,决定人类的生活,乃是社会的生活,决定人类的意识”。(Zu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Ökonomie)据此以分析历史,则古代奴隶社会的生产工具,是拙劣的奴隶手工;他的斗争,是奴隶对奴隶主的斗争。中古封建社会的生产工具是农耕与家庭工艺;他的斗争,是农奴对地主,雇工对店东的斗争。近世工商业社会的生产工具是机械与工厂;他的斗争,是无产者对资本家的斗争。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经阶段;而这一斗争客观方面已注定了无产者必胜的把握。这是资本主义过度发展,而劳动商品化的现代的社会主义思潮对历史的反映。他的使命,是要鼓动“全世界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Communist Manifesto),以建立一个有计划的生产,无阶级的社会的理想世界。我们的先哲孟轲,也创立过一个世运升降,周而复始的历史哲学。他说:“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孟子》)每一周期,大约需时五百余年;所以他又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孟子》)据此以观察往事,则“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孟子》)但是孔子仅被后人称为素王,未曾君临天下;他所应完成的救世济民的使命,必另有人起而代之;虽时间距离已超过定数,而救世圣人,必应时兴起。所以他说:“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也,以其时考之则可也”。(《孟子》)遂归结到:“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论断。这是东周以来王纲解纽,贵族崩溃,争战相寻,淫说横流,政治社会都失却重心的时会,以救世济人为己任的士大夫阶级,对历史的反映。他的使命,是要树立一个士大夫责任主义,并坚定自己救世济人的决心与信仰。法家的钜子商鞅,也有他的一套历史哲学。他认为人口是与日俱增的。上古人口最少,人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故当时治人之道为亲亲。中世人口大增,人民常涉争讼,必须贤者以判断是非;于是亲亲废而尚贤立。迄于近代,人口更增,必须明立法令以惩恶劝善,尤须立官司以行其法令;于是尚贤废而贵贵立。所以他说:“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尚贤而悦仁,下世贵贵而尊官”。(《商子》)这是他的三段递承的历史演进论。既生于今之世,则不能返古之道,而必以贵贵尊君为极则。贵贵尊君,则必须严刑峻法。所以他说:“治莫康于立君;立君之道,莫广于胜法;胜法之务,莫急于去奸;去奸之本,莫深于严刑”。(《商子》)这是处在贵族崩溃,礼治废坏,诸侯力争,弱肉强食的春秋战国时代,而以制法度,求统一为目的的志士仁人们对于历史的反映。他的使命,是要鼓励当时上下一般的人们,来同心合力,建立一个法令严明、集权中央的统一王国。这都是依据史实创为理论;寓时代之思潮,于过去之陈迹。这是理解的史学的工作。
蒙思明《元代社会阶级制度》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8月
所谓标明体例,制定形式的工作,就是编纂的史学,就是史著的体例学,而在我国通称作史法。此项学问,我国发达最早。距今千二百余年前,即有史法专著出而问世;其包罗丰赡,规划细密,以较时人,亦不少让。那便是刘知几的《史通》。他讨论六家二体的源流利弊,纪传表志的去取得失,直书曲笔的运用,记事载言的与夺,雅俗的抉择,繁简的斟酌,皆有独到的见解;乃是一部不满当日馆局编修,发愤而作的书。清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也是一部半数论史法的著作。虽然他自认与刘知几不同,说:“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 (《章氏遗书》)但他又说:“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 (《章氏遗书》)所谓凡例,仍是史法问题。《文史通义》中如《史注》、《传记》、《文集》、《篇卷》诸篇,诸州县志序列,及与友人论修志诸书,亦皆畅谈史法。不过章氏更有他超过刘氏的卓识特见罢了。因为多数人注意此一方面,所以我国史体最称完备。 以时间论,则有通贯古今,综述一代,详列数世,专记一君等之别;如《史记》、《汉书》、《贞观政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之类。 以空间论,则有诸国、一国、各区域、各府县之分;如《十六国春秋》、《契丹国志》、《关东风俗传》、《洛阳伽蓝记》以及一切地方志之类。 以性质分,则典章、制度、学术、思想、宗教、艺术,皆有专史;如《唐六典》、《文献通考》、《明儒学案》、《汉学师承记》、《释氏稽古录》、《历代名画记》之类。 以体裁分,则有编年、纪传、纪事本末之别;如《春秋》、《通鉴》、《晋书》、《唐书》、《宋史纪事本末》、《明史纪事本末》之类。其体例之繁复严明,远非欧美史界所能企及。这一工作,也是史学中之一要部;倘考订的结果,理解的体系,不能公之当世,传之后人,亦不能算为已尽史学的能事。且良史之才,间世一出,使必待其人然后著述,则史之失传者,又不知增加凡几。今体有定例,文有定式,去取编删,皆有定法;则中庸之人,亦能按照成规,整齐故事,使一代之史,不因无才而不传。这是中国史籍虽瑕瑜互见,而史不中断的一要因。这类专论各史体例,以定著作形式,并从事实地著作的学问,都是编纂的史学的工作。
是所谓史学,实包含上述三部——考订、理解与编纂——这三部虽各有使命,但决不能分离独立。未经考订的史料所建立的史实,不能因之以产生正确的理解;亦不能用以写定可信的史著。没有理解的统系,则茫茫史海,以何标准来选定考据的对象?或堆砌成书,以何精神来贯通著述的全部?没有编纂的体例,则考订所得的结果,徒增加零碎的事实;而理解创立的史观,也都是无据的空谈。所以没有历史科学而高谈历史哲学,则其哲学有类梦呓;没有哲学理论而自夸科学方法,则其工作必涉支离。没有哲学而妄自著述,则其著述必乏灵魂;不有著述而空谈哲学,则其理论何由实证?不经科学方法的考订而擅自著作,则其著作必充满谬误;不以撰述为目的而专尚考订,则其考订有何归宿?故史学虽分为三部,而是三部合一的总和。至于我们之从事历史研究,亦有应遵循的步骤;必须首先从事史料的鉴定,以重建真确的往事;继依据真确的往事,以树立系统的理解;终基于系统的理解,以写成有力的史著;然后研究的任务才算完成。
三、近世考据风尚压倒一切的原因
上面已说明了考订的史学——考据——只是史学的一部分;而近数十年来谈史学的人,除考据外,皆斥而不谈。好像考据才是史学的正宗,考据才是史学唯一的内容;这一风气,是由各方面的原因所造成的,不能不约略加以分析。
这风气,一方面是承继了有清一代朴学的绪余。朴学的对象是治经;经学原是一个含盖极广的学问,中国的思想学术,士风敦薄,世运升降,都应当在当时的经学中去探求。通经致用,原是不可分离的。有为的经学者,绝不是从事几部经书以内名物典制的研讨而已。因自汉以降,定学术于一尊,故所有讲学的人,都不能不站在经学的旗帜下;而他所讲的内容与体系,则是各不相同,都不一定是古经的原义,而是反映着各时代的思潮与理想。只要略一翻阅各代的经解,就可以看出。从王莽、王安石一直到晚清的康有为诸人的变法维新,内容虽千差百异,不都是在复古尊经的名义下进行吗?但是在清代这一部族政权之下,经学是不容人这样讲了。一切学术,在当时都变成束缚人智的工具,哪能容你去谈通经致用?否则尊中国而攘四夷,不会变成致用的第一标的吗?加以文字之狱,网罗无所不至,直欲将有志有节的人们,尽数灭绝;所以乾嘉以来诸大师,对于致用一层,是噤口结舌,只字不敢提了。 此外晚明以来空疏不学的风尚,也是助成清代学风的一要因。盖明代流播最广的学派,是阳明学派。阳明学派的精神,远袭陆象山,近宗王守仁。他们治学的极则,是舍弃外物,反求诸身,使学问自内发,而不假外求。他们提倡的是尊德性而道问学,人皆可以为尧舜,明心见性,致良知,遂认经文注疏,皆为外物。所以说:“识得此理,六经皆我注脚”。 (陆象山语)这本是对隋唐以来拘守注疏的学风所激起的反动。但是他的末流,遂变成空疏无学,崇尚玄谈。顾炎武说:“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 (顾氏《日知录》)黄梨洲也说:他们“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 (全谢山《鲒埼亭集》)遂至当时十三经注疏除福建版外,没有第二部。这种治学态度,无怪被称为理学的禅宗。明朝的乱亡,怎不应由他们负一部之责!所以明末清初的士人,才力反此弊,矫不读书的空谈,为专读书的实谈。既痛恶玄谈,而专究六经;又迫于政治环境,而不敢谈致用。因此在异族统治下奴颜婢膝三百年,所从事的,只是名物、训诂、音韵、校勘、辨伪、辑逸等等无补于国,无益于家,无关于政事,无救于民生的工作。这就是所谓的汉学,所谓的朴学。这三百年的学术,在考据的路线上,自有他空前的成就,早经公认;然从思想方面着眼,真是中国思想界最堕落的时代啊!他们于治经之暇,又分余力以及史;如《廿二史考异》,《十七史商榷》等书,只是校正文字,比对异同,全是以治经的方法来治史。而这种无识的风尚,终延绵继续以迄于今。
清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
洞泾草堂本
这风气的另一方面,又是承继了西洋考据学的绪余。西洋考据学的产生,与独占史学的地盘,也是由两种外围环境造成的。自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革命,遭受了欧洲列强的联合干涉,而革命的法国终于胜利以后,法国民族思想的发展,有如春芽怒放。又因拿破仑的穷兵黩武,而此狂热,遂散播于全欧。于是欧洲民族主义的历史,崛然兴起;才有民族史料的搜集与编纂。如德国之《日尔曼史料集成》 ( Monumenta Germaniae Historica ) ,法国之《法兰西史料汇编》 ( Collection de Documents Inedits sur I’ Histoire de France ) ,英国之《中古时代大不列颠爱尔兰编年史及札记集成》 ( The Chronicles and Memorials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During the Middle Age ) 等,实其规模之较大者。史料结集既富,则鉴别真伪、厘定异同的工作,自然应运兴起。更加以民族主义的历史家,往往蔽于私见,对史实之记述,颠倒错乱,不能平允,徒夸己族之长,不顾史实之伪。有识之士,对此不满,遂极力倡导一专以求真为目标的学风。于是史学方法的辅助科学,如年代学、碑铭学、印章学、古文书学等等,都应时而生,且长足进展。自一八二四年,兰克 (L. von Ranke)刊行其所著之《新史家的考订工夫》 (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 以后,史学的科学方法已奠立初基。至一八八九年而第一部专论史学方法的伟构出而问世,那便是德国本汉教授 (E. Bernheim)的《历史方法教科书》 ( Lehrbuch der Historisehen Method ) ;至今五十年来,尤被目为史学方法的圭臬。其刊行时日,恰正法国大革命后一百年耳。这是对民族主义史家,蔑视客观事实的必然反动,也是史学进展的必经过程。但过分偏重的结果,遂使这一初基工作,竟被误认为史学研究的最高鹄的了。 还有一个造成西洋历史考据学风特别发展的原因,就是源于近代若干固有及新兴的社会科学的突飞猛进。在过去,历史几包括全部的社会科学在内,如政治、经济、社会、法律、宗教、艺术等等,哪样不包于历史之中?但近数十年来,这些学科都独立发展,自辟门户,而他们都要运用历史事实做根据。讲政治的,把历史中的政治部分抽走了;讲经济的,把历史中的经济部分抽走了;其他法律、社会、艺术、宗教等等,都来沿例;而历史的园地遂日益局促。譬如一位乡绅,子女满堂,热闹一时。待他们都长大成人,自立门户,每人都把父亲的祖业分一部去,这乡绅转而遭受冻馁。尤其是社会学的兴起,简直要取史学的地位而代之;有如那乡绅的老妻,也要和他闹起分产来;这乡绅真弄到手足无措了。要是我们翻开一部历史著作,将里面的政治、经济、社会、法律、宗教、艺术等等史实,全部抽去,这部史著除开人名、地名和年月外,还有什么呢?但讲年月,已有年代学来担任;人名地名,则一部完备的人名辞典、地名辞典,不更便于翻检吗?这样一来,史学一科,真要寿终正寝了。这些无用的史学家们,既无识量与魄力,来重新奠定史学的基业;为要保存此残喘,遂不得不被迫而退到堪察加去。然后奴颜婢膝的向这些儿女们说:你们不都要运用史实吗?我自愿担当这一繁重的工作,专来鉴别史料,考定史实,以备你们的采用。更大言不惭的向人宣布说:史学就是考据学,从鉴别史料到考定史实,就是史学家的全部任务,过此以往,都是其他社会科学家的职责。我们的工作,是一切社会科学的基础;等于数学是一切自然科学的基础一样。“予任其劳,而使后人受其益;予居其难,而使后人乐其易;不亦善乎”? (借用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中语)所以我们的贡献,也是伟大的。这一丧失祖业的罪名,且不用谈了。这种毫无中心而零碎考据出来的个别事实,究有好多能受有识的社会科学家们的青眼而被其采纳,也就太成问题。这真是没出息的见解啊!
蓝浦勒希(K. Lamprecht,1856-1915)
德国历史学家
这种见地与态度,在中国,在西洋,都已为有识者所不满,而要求在考据之上更进一步。在中国则有常州学派的奋然兴起;在庄方耕、刘申受等人的倡导之下,讲的通经致用,讲的公羊家学;要由文字训诂,讲到微言大义,公然揭出经世的旗帜,其识见固远迈正统派的史学而上之。在西洋,则有识的史家,对于其他社会科学的进步。不惟不表示畏缩,而且极端欢迎。在蓝浦勒希 (K. Lamprecht)、鲁滨孙 (J. H. Robinson)诸人的倡导之下,建立综合史学;冶一切社会科学之成绩于一炉。其识见亦远非考据派史家所能望其项背。是前述偏狭的学风,已早为两方的新兴思潮所厌弃,其势力已不绝如缕。 不料中外学术交通的结果,这一批所谓的学者们,在中国不能承继公羊家的经学,而承继了考据派的经学;在西洋不能吸收综合派的史学,而吸收了考据派的史学;于是双流汇合,弱流竟变做了强流,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的金字招牌之下,有如打了一剂强心针,使垂灭的爝火,又将绝而复燃,竟变成了学术界唯一的支配势力。学者们高谈整理国故,专崇技术工作,使人除考据外不敢谈史学。评文章的以考据文章为优,倡学风的以考据风气为贵;斥理解为空谈,尊考校为实学;雕虫小技,竞膺朴素之名;提要钩玄,反入空疏之目;黑白混淆,是非莫辨,竟使史学的正宗,反而变成了外道邪门。这一势力独霸的结果,使史学的研究,支离又支离,破碎又破碎;甚至异论齐发,怪诞不经,怎能怪他人骂今日之史家为书蛀、为无用、为死人研究死事、为学术进步的障碍。在这种风气笼盖之下,今日中国的史学界,真是可怜极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口号,叫了若干年了。而以整理国故中最庞大的史部为职责的史事,则至今还不曾纳入正轨,踏上坦途;从哪里去再造文明呢?学术是时代的前趋,文化的先导;学术上都不曾找到出路,政治社会哪里去找出路呢?我们目以治史的职责的人们,能不惭愧吗?
四、考据不能独当史学重任的理由
考据风气畸形发展的结果,使其他社会科学者,及史学界新进人士,抬头只看见考据,而不见史学;遂以为考据就是史学,除考据外没有史学,这不仅是附庸蔚为大国,简直是婢作夫人,那是多么危险的事!在这里,我不是反对考据,认为他不应当存在;或不应为史家所重视,我是说一种学问自有他固有的地位,有他任务的极限,绝不能鸠居鹊巢,更不能越俎代庖。考据只是史学的初步工作,在他的上面,还有更高明的,更重要的部分。 考据要与他项学问、修养与技术配合而行,不能单独负荷史学的重任。否则必致产生折足覆餗的现象。近人不明了学术的目的与整体,以为学得一点考据的技术,就可以高谈史学;做了一些琐碎的工作,就可以号称著述。殊不知史乃是赓续活动的整体,琐事零迹,杂然并存,哪里去找史?学乃是个人识见的表现,支离破碎,重轻不辨,哪里配言学?下面当从三方面分析考据不能独当史学重任的理由,同时也就是说明考据时与考据者应具备的各项条件。
1、没有历史哲学的领导不能做考据
哲学并不是一个神妙莫测,超越人生的东西。历史哲学,更是如此;他只是一种思想,一套理论,一个看法,在历史研究上一个抉择去取的标准,在历史著述上一个贯彻始终的联系。简切的说,他是历史著作的灵魂。一部历史的著述,或一篇历史研究的论文,要没有一个贯通一致的哲学做中心,而只是千万零碎史实的堆砌;他就是一个失了灵魂的躯魄,一堆死的材料,是不配称为历史研究的成绩的。即令他真能对一个问题的史料,广搜博采,鸿纤靡遗;及写为著作,又能体例严明,组织完整;充其量也不过是一部小型的类书。倘使组织淆乱,搜罗脱漏,则类书之不如;真不能免顾炎武“买旧钱充铸,钱既粗恶,而又毁古人传世之宝”的责难了。(顾氏《日知录》)譬如近来若干有志中国社会史研究的人,作了某朝某代奴隶、门生、部曲、宾客等类附庸阶级的考证,用功不算不勤,搜罗不算不博,对于他们的来源、数量、类别、地位等等,都能有详密的分析与考订,但大多数都是把绵延几十年或几百年间的这类附庸阶级,当成一个静态的史实来研究。他们说不出门生地位的升降,部曲内容的演变,宾客的社会意义,奴隶的经济基础等等重要的关键。他们看不出社会发展到该时段,此类附庸阶级必然产生,必然演变,必然没落的历史意义。这全是因为他们考据的后面,没有一个理论,没有一个总的看法,没有明白这一考证的对象,在考证者的历史哲学中应据的地位。这真是劳而无功,费而无当,难能而毫不可贵的工作了。持这种态度治史的人,你怎能和他谈提要钩元的旨趣,家学独断的鸿业呢?退一步说,人事变化,何止万千,时间愈久,则史实愈繁。我们研究历史的人,势不能一一都要考证,而必须有所选择;在千百万史实当中攫取一二以为研究的对象,则在去取之际,必当有一个标准;这标准就是各人自己的历史哲学。这是各个研究历史的人研究的出发点,他将来在史学界的成绩,早在此定下了高低。倘根本没有哲学,则千百万史中,随处都有问题,随处皆需考证;则考证者的工作势非流为支离破碎不止。所以如果历史科学算是方法,则历史哲学应是方法的方法。因为没有历史哲学,则历史科学将不得其用,即等于无用;对史学能有何贡献呢?但此种缺乏哲学而支离破碎的作风,在目前万分得势,随手翻开一篇近代刊物的目录,大半考的是某人的生母,某人的姓氏,某人的种族,某人的生卒年月,某字的古音古训,某书的古名今名,这一类“邻猫产子”的史实,(非谓此类问题皆不值一考,其因此类问题而影响历史大端者,自在应考之列。)与人类历史的进程,毫无关系;而皆不惜长篇大论,一考再考。至于某项制度的沿革,某派思想的兴替,某代风气的趋势,某期经济的实情,这类历史演进的大本大源,文化升降的大端大节,倒反置若罔闻。甚至旁征博引,夸炫硕学,写著成册,而所欲探究的这一小问题,亦不曾解决。例如阎若璩的一篇《孟子生卒年月考》,考来考去,考了一大堆,而年月依然无着。这号称一代大师,开创朴学风气的人,尚且如此,其末流则不言可知。这不是玩物丧志,流宕忘返,是什么?这不是与养画眉、种菊花,一样是消磨岁月的玩意儿吗?支离破碎,其罪尤小;这种风气的末流,就变成穿凿附会,怪诞不经。因为岱从代,岱同泰,泰同大,而误本五经中的狄字有作从犬从大的;遂证明代国为北狄。因为墨者黑也,墨子一定肤色黝黑;我国西南边外的印度人,也是肤色黝黑;遂证明墨子是印度人。有人作成吉斯汗的传,追溯这位大英雄的先世,详列谱系,直到黄帝尧舜。这是蒙古附会的传说中也不敢想象的。又有人考证黄帝的疆域,说黄帝都昆仑,昆仑就是巴比伦,赤水就是红海,黑水就是黑海,玄州就是黑海以北的地方。假使黄帝果有其人,他疆土的辽阔,也是他当时作梦所不会梦见的。又何怪烧饼背面的拓片,会考成匈奴单于的印章呢?考据至此,还谈什么学问!而谬种流传,竟能风靡一世。虽说考据中自有真才,不能一般而论,然风气所播,势必流而至此。我们虽不焚香祷祝,愿天再生秦始皇,重来一次焚书坑儒;但有志之士,应当鲜明旗帜,大刀阔斧的来一次扫荡廓清的功夫,使黑白分明,鸿沟划判。焉能长此以宝贵的岁月,作无益的消磨!
《蚀经》( Kanon der Finsternisse )
Theodor Ritter von Oppolzer
2、没有博大鸿阔的学识基础不配做考据
近代专门学术的独立发展,日以千里,其对于范围广大的史学,都有关系;所以研究历史的人,不单要懂史学,对于其他学术的结论,也应知道。譬如要考订《春秋》是否信史,单靠记载是不够的。《春秋》所记日蚀极详,而现代天文家,则对数千年来日蚀的时日与可见地点,详为推算,著成《蚀经》 (Th. R. V. Oppolzer, Kanon der Finsternisse ) ,以《蚀经》与《春秋》所记日蚀对比,发现《春秋》所记三十七条中,除七条因错简易位外,余皆吻合。则《春秋》之为信史,不证自明。又如美国独立前,新英格兰诸州的清教徒,非常有势力;他们戒烟禁酒,痛恶邪淫。然而偷运私货,作奸犯科的,正是这批清教徒的热心分子。这是多么矛盾的事。但从心理学家看来,这正是心理上的中和作用。因为在里子上做了坏事,所以不得不从面子上来要求补偿,以维持心理上的平衡。近日武人政客,恶贯满盈,而偏要念佛诵经,亦由于此。又如日本岛国,地狭人低,真够得上一个“小”字。但是他们对于自己的一切,都要加上一个“大”字,甚至公开称大日本。英国称大不列颠,原是一个地理名词;日本称大日本,则全属夸大;毫无依据。乃因为她太小了,所以必需称大。这种夸大狂,正是心理学上所谓的自卑心理的表现。又如生理学上讲气压的高低,与人的思想活动成正比;所以气压低到某种程度的时候,人们的思想可以顽强不变。因此在高山绝顶,最难讨论问题;即令你理直词辩,也难望你的对方虚心接受。我从前念《论语》“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几句话,最感觉首二句难懂;倘据生理学上的理论,则此二句,可以迎刃而解。盖滨水地低,气压较高,居民都聪明活泼而成知者。山陵地高,气压较低,居民都愚鲁忠厚而成仁者。待习性既成,自必乐居于养成此种习性之环境也。此类事例,不可枚举。倘究史者无此项知识,则将无法以理解此类事实,考订此类史料了。至于人类学、考古学、政治学、经济学、语言学、地理学等知识,则更不用赘言了。至于对历史本身的一般知识,则尤为重要。 杜威论人类思想的进程,首在指定问题,有问题然后才有假说,有假说然后才能实地求证。历史考据的进程,也是如此。必须先有问题,然后才能“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胡适之语)博雅的人,随处都发现问题,随处都可开拓工作的园地;但是初学的人,往往感觉史如渊海,虽有志研究,而不知问题所在,不知下手何处;这就是博与陋的区别。一个对历史一般知识不充分的人,是不易找着有价值的问题的。一个对于明代的南洋与殖民情况毫无所知的人,怎会对李马奔是否真人发生疑问?一个对唐代政治文化,与前此精神,俨然异趣的情况,茫然不觉的人,怎会对李唐是否蕃姓从事讨论?一个对春秋时代的思想大系,文章体例,不甚清晰的人,怎会怀疑到《老子》的成书年代?一个对元初商贾势力,插入政治的事实,不甚觉察的人,怎会忆想到《蒙鞑备录》所载的田姓商人就是镇海?此类问题,初视似小,而所关实大。非对一代大势了解极深的人,决不会发现此类问题。假使连问题都找不着,还谈什么考证。就令偶尔找着问题,也往往细微偏狭,无关大体。近人专做小考据,亦正坐他们读书有限,不能从一代政治文化的鸿纲大节处着眼所致。待问题既寻获了,要考据更非广博不行;单靠抄抄类书、查查索引,堆集若干材料,分类加以编排,绝不配做考据。有藏在偏僻所在,意想不到的材料;有明记彼事,而可为此证的材料;这岂是临时收罗所能蒇事!对秦汉以来的四部书籍,不曾大部流览,对二千年来的学术思潮,不曾明了,怎敢定汉武以来中国的思想倾向是大同、平等与现实?对元代中外宗教的大势不曾研究,对当日交通状况、文字音读不曾了解,怎敢定也里可温就是基督教的一支?不熟习中国古代的地理情况,及秦汉学者对于水道的零星记载,哪里去找材料来指出时人认为瑰宝的《水经注》确有错误?不明了中国古代思想、工艺、地理知识、疆土开拓的发展阶段,哪里去找理由来证明数千年来尊为经典的《禹贡》确系晚出? 此类考据之所得,可以使我们的历史知识顿然改观;它牵涉的广博,取材的困难,岂是孤陋寡闻的人所能胜任!孤陋寡闻之极,不单寻不着问题,找不着证据,甚至常识缺乏,闹成笑话。不是有人考证墨子为回教徒的吗?墨子死后八九百年,才有回教的产生。墨子怎会预先做了回教徒呢?又闻有人,因看见他人写作咸丰朝中英外交关系、光绪朝中日外交关系等类的文字,于是异想天开,决心要写一篇康熙朝的中德外交关系。殊知康熙的死,距德意志帝国的建立,还差一百五十年,哪里去找外交关系呢?又有人研究中俄外交史,发现两方文件日期差了十几天,百思不得其解。竟不知一五八二年教皇格黎哥利 (Gregory)的新历,直到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后才改用,两历之间,原有十天到十三天的差率呢。《尚书·胤征》篇,记有夏仲康时日蚀事,西欧汉学家与天文学家,如G. Schlegel,F. Kuhnert,F. Eitel,Th. R. V. Oppolzer等各依历法以推定其时日,共有六种假定,相互争辩,没能是正。殊知《胤征》乃东晋晚出伪书,明经阎若璩惠栋诸人考订,已成定谳。仲康是否有其人,尚成问题,更何劳此剌剌论难!这种彰明昭著的错误,与自夸藏有宋版《元史》的书贾,及出售刻有“六朝梁造像”五字的铜佛的古董商,有何差异?胡适之先生《尝试集》里有两句诗说:“为学要如金字塔,又能广博又能高”。我今略改他数字,作为考据家的格言:“考据如建金字塔,要能广博才能高”。因为考据成就的高低,是由考据者学识的博陋所决定了的;亦犹金字塔顶点的高低,是由他基址的广狭所决定了的一样。
张东荪(1886-1973)
中国哲学家、政治活动家
3、对当前人生没有实用价值的事不必做考据
近世有一句最流行的话,是“为学问而学问”。实则这话乃是对狭小的功利主义派的治学态度,所生的反动,而其本身则是讲不通的。人间世哪里找得出没有实用价值的学问呢?哪里找得出不求适用而治学的人呢?我们研究政治学,为的要改良政治;研究经济学,为的要革新经济。古代的航海民族,因海中须确定方向,才产生天文学。埃及因尼罗河定期泛滥,破坏田亩疆界,才产生几何学。我们悉心研究物理、化学、生理、药物等自然科学,亦为的是要用由此等研究所得出来的公理与定律,来支配自然,防御侵害,改进工艺,培养体魄,以增加人群的享受与福利。甚至如逻辑这类纯理的规范学问,亦因运用的对象不同,而改变其定律,而产生不同的派系,最近读一篇张东荪先生的文章,论到四种逻辑的事。他说我们常用的逻辑,是源自希腊。他们所讲的正名、命题及矛盾、排中、等定律,目的都是在使自己发言有章,不致被他人驳倒。全是适应当时演说辩论的需要而产生的。至于社会主义派的逻辑就不同了。因为他们的对象是社会变革,而不是修词立说。譬如他们常说:“凡不革命的,都是反革命”;这用普通逻辑来讲,是不通的。因为革命与反革命之间,还可以有既不革命也不反革命的中立派存在。但在社会主义者来看,这话是绝对正确的。因为社会上只有维持现状与反抗现状的两派势力,凡是不反抗现状的,这态度就是维持现状了。这不是充分说明世间没有无实用价值的真理吗?然则历史研究的实用价值在哪里呢?是不是写文章,骂名流,以求收入稿费,窃取名誉,就是历史研究的实用价值呢?当然不是的。 他的实用价值,是要看他是否与人类当前生活发生联系。是否能与人一个前进的目标,造成一种共同的风尚,鼓荡成为时代的潮流,而对人类行为发生指导作用。 所以要写一个民族的历史,必要指出那民族传统文化的特点,他历史转变的因素,他当前应循的途径,他必须负担的使命,献给他一幅快乐的将来、一片无限的希望,赋与他以伟大的生命、活力与灵魂。凡一切考据能与上述任务有关的,都是有实用价值的。譬如赫格尔 (G. F. Hegel)、费希特 (J. G. Fichte)们所讲的日尔曼史,巴拉次基 (F. Palacky)所写的捷克人史,都能负担此项使命。德意志的统一与富强,捷克人的复国与建设,大部归功这几位史家的提醒与鼓励。谁说历史研究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如果要为现在的中国人写一部中国史,其有无价值,就看他这书是否能由过去史实的追述中,给现在的人指出一线曙光;使之从失望中得着希望,从颓废中猛然奋发,从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得着慰安;使他读了这书,不仅欣然首肯,还要因了解树立信念,由信念变成力量,转力量发为行动,因而卧薪尝胆,不避艰苦,忍辱负重,奋力搏斗,以最后完成此救国家救民族的使命。能如此,才不愧一部实用的中国史,才是中国历史研究者所当共勉的一个目标。但这必须要真确的史实,健全的理解,才能致此;决不是妄诞浮夸,如虚构黄帝疆域的辽阔,妄列成吉斯汗的世系等类著作所能胜任的。赫格尔、费希特、巴拉次基诸人的作品,虽衡以近代的科学方法,尚不免有若干缺陷,而不能称为尽善尽美。然而其发生效力的处所,却正是他的真确部分,而不是他的伪误部分。 这是史实超越空论的所在,这是史著优于宣传的原因。这就是历史研究的实用价值。否则我辈何苦在故纸堆中,断简丛内,消耗精力呢?因为历史研究史有实用性质的,是要与当前人生发生联系的,所以时代变了,我们所要求的历史知识也就变了,我们所考据历史问题也就不同了。有前人视若瑰宝而后人弃若弊屣的,有后人珍比珠玉而前人抛掷若遗的;这都是由当前的需要而决定了所当研究的问题。两汉两宋因为并兼风行,贫富悬隔,所以大家所研究的问题,是井田制度的精神和他的规制。南朝南宋因为蛮夷猾夏,偏安江左,所以大家所注目的史事,是谁为正统,谁为僭伪。刘知几身当唐初,深知汉魏以来禅让的虚伪,所以《史通·疑古》篇,全疑的是禅代时期的史实。司马光执政北宋,目睹王安石变法的非宜,所以一部《资治通鉴》,全在倡导因循,反对改作。倘使生于今日,还要重提今文古文,重辨正统伪统,重考尧舜时代究为禅让抑为篡夺,重主国家大计不应变法而应因循;那真是无识极了,那真失掉研究历史的意义了。但翻开一本现代的出版物,无往而不见这类无关现实的考据文章。难道这不是由于他们不曾考虑到实用价值的原故吗?既然历史的考据,是要随时代不断的演进而不断的变换对象,则历史的著作,也要随时代不断的演进而不断的改写。意大利有位史家 (一时查不出他的姓名)说: 历史只是当代人对于过去的一个看法,其意义即在此。历史研究的对象和问题,所以日新月异,而永无止境,其原因亦即在此。
总之,我不反对考据;我是主张在考据之上,更进一步。考据是史学的初基工作,而考据之后,还有更多的工作。我也不轻视考据,我是感觉考据方法的任务有限。考据只是一种技术,这技术的上面还当要一个运用技术的灵魂。一种学术有他在整个学术界中的固定任务;考据在史学上的固定任务,是用他来考据历史上那类需要考据,值得考据的史实,而不是随便择对象来考据,或考据得了就完事的。在目前中国的史学进展中,我们需要考据,也需要考据学,更需要考据家。但我们需要有目的的考据,更精密的考据学,具特识的考据家。否则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鸿愿,永远是一个鸿愿而已。
本文为著名蒙元史学者蒙思明先生讲授史学方法时的绪言,原题《史学方法在史学上的地位》,系应钱穆先生之命在齐大国学研究所讲之演讲,后发表于《责善》。作者因觉史学方法与考据二词,涵义有广狭不同,因而改作今名。在作者所处之时代,考据风尚畸形发展,有识者深病之。作者认为历史学由考订、理解与编纂组成,三者彼此关联,不能独立。作者并不反对考据,但认为考据仅为史学的基础工作,历史研究不能止步于此。本文原载《责善半月刊》第二卷第十八期。特此转载,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