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研究员张超中的新著《中医药的全球教化》,比起他研究《黄帝内经》的博士论文,其视野更开阔,其所论说的中医药内涵及其价值也更深透。此书揭示,中医药文化与文明,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研究,不仅对于中国文化和文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于世界文化与文明发展也具有重要意义。在研究中国医药文化意义上,本书借助中国传统文化诸多经典研究,提出了中医药全球教化与中国新礼乐文明建构的重大理论问题。
“象思维”动态整体观的合理性和卓越性问题
中国中医药的发明与创造,可以说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奇迹。中国俗语说“人为万物之灵”。那么,中国先贤的灵,灵在何处?可以说,就灵在他们对于宇宙与人的关系,具有早熟的深刻认识。这种认识,开始于距今七八千年前伏羲“上观天文,俯察地理”所画出的八卦图,成熟于周文王又将伏羲八卦疉卦成六十四卦,并对卦爻系辞,即传承至今的《周易》或称《易经》。正是在这部石破天惊的中国经典中,提出了动态整体观、追求阴阳平衡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在中医看来,宇宙与人是一体相通的。或者说,对应大宇宙,人体可以称为“小宇宙”。在中国文化和文明创造的历史中,中医药的经典如《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本草纲目》等,都与《周易》密切相关,中医道论之阴阳五行说,就源于《周易》。至于中医其术论之经络说,它的神奇治疗效果,如针灸或穴位按摩,则正在通行世界的普世化中。
当然,中国早熟的诸多经典,都产生于农耕文明时期,与西方产生于工业文明时期的经典,各不相同。但是,怎么看待两种文明优劣长短呢?从人们的心态看,农耕文明时期,人们亲近大自然,欣赏和崇拜大自然,模仿和美化大自然,如中国苏州园林的建造,欧洲沿河依山修筑的城堡,等等。而工业文明时期,人们则以“改天换地”,破坏原生态大自然,来满足自己难填的欲壑,以种种工业制造,如文化工业泛滥,在“同一性”模式下,满足人的一切需求,以至不再思考。
当今世界,表面上似乎很繁荣,让人眼花缭乱。其实,种种科技无限制的发展,其负面,已经威胁到人类生存以及地球作为人类唯一家园的存在。
张超中先生这部书,就是让人们从中医药视角回头看看人和世界,看看历史。中医药研究及其伟大的历史实践,已经告诉世人,只有善待地球,人类才能与大自然共存共荣。但是,自西学东渐以来,作为中国文明窗口的中医药,却屡遭厄运。一些人甚至妄图用西医药完全取代中医药,完全废黜中医药这一伟大的国宝。在妄图废黜中医药的人们中,他们提出的理由,主要是认为中医药与西医药比较起来,中医药“落后不科学”。
对于上述对中医药的责难,如何看待?西方从古希腊至今主流的思维方式,是理性的逻辑的概念思维方式,西方的文化、文明主流以这种思维方式所支撑,特别是西方近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主要是靠这种思维方式(也可以把这种思维方式称作科学主义思维)。无疑,应当充分肯定这种思维方式对于世界现代化发展的伟大功绩。但是,能否由此就可以说,理性至上,科学至上,一切不同于理性、科学的思维方式,都是错误的、没有价值的,应当予以废黜?显然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农耕文明或更早所创造的思维方式,是一种比西方理性逻辑的概念思维更早产生的“象思维”。这是一种原创性的思维方式,即悟性的诗意联想的原创性思维。而之后产生的理性逻辑概念思维,乃是“象思维”所创造出来的,或者说,“象思维”乃是理性逻辑的概念思维的生母。实际上,即使是理性逻辑的概念思维在工作运行中,也几乎离不开在关键时候得力于“象思维”深刻联想和超越的推动。例如,爱因斯坦提出的“宇宙波”预言,也不能不包括他的丰富深刻联想,才能提出这种天才预言。爱因斯坦这一预言,2021年已经得到证实。由此可知,“象思维”支撑并使之产生的中医药文化,几千年的历史实践已经证明,虽然不是理性逻辑的概念思维支撑,但是,却别具特异的合理性和卓越的功能。事实证明,所谓“中医药不科学”就要废黜中医药,倒是极其不科学而且荒谬。因为,科学必须正视和尊重事实。
中医治未病最高理念的阐释问题
《周易》倡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种思想显示出,君子人之个体要与天体运行,相比照与沟通。中医最高的理念,即“治未病”,也与上述《周易》的理念相通。君子之个体人能自强且不息,就包括不得病,在“治未病”的修炼中强身健体。如此才能“生生不息”。“治未病”理念之高,更在于能祛除疾病带给人的各种痛苦,也省去了为治病钱财的损失。
中国的中医之医道的博大精深,在于医道还借鉴和融会中国儒释道等各家之道。尤其是借鉴道家形而上之大道,以及形而中形而下之道术,从而,中国中医之医道能具有多角度诊疗病患的全面性和深刻性,治病不是治标不治本,而是要祛除病根儿。可以说,大医与病患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乃是“道通为一”的传道与体道的互动关系。
张超中先生这部书,提出中医药研究,必须反观其历史,甚至提出作“考古式研究”。这是中医药深入研究,必须遵从的方法论。因为,中国的中医药之道之术,几乎与中国文化、中国文明同时并生。所以,特别把中医药历史划分为“远古、上古、中古,至今”。远古、上古与至今的历史划分,在研究中被问及“远古与上古医道医术,就一定落后于至今吗”?或远古、上古,有其至今已经被忘记的“辉煌时期”?对于当代,这是非常值得研究与回答的问题。
就“治未病”之养生而言,远古、上古的自然环境与人自身之心神、身体状况,可以说,比起之后的中古,特别是至今时代,都处于极佳状态。这种状态的表现,就是人与自然都是处于天道无为,或者说是,“大道至简”的状态。客观自然没有遭到破坏,人的身心还处于与天道自然相通,即“道通为一”的状态。按张超中先生书中引述,直到中古,由于欲望膨胀而“损道”,人才出现衰败现象。但是,人的欲望,如同潘多拉魔盒,一旦放开,就不可控制。从中古至今,不知回头。人的身心衰败,致使百病丛生,从而研究“治病”之方技发明,成为热门。从《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以降,“治未病”之养生这个中医最高理念,几乎被忘记了。不过,物极必反。张超中先生在书中指出,“治未病”这个中医最高理念,在人们身心衰败到当下的情况,太古、上古人们那种“大道至简”“道通为一”的生活方式,就很值得重新借鉴,加以发扬了。“所谓太古、上古有过中医最高理念的辉煌”,乃是特殊历史时代,人们的生产生活,都不得不“道法自然”之使然。那种时代,是回不去了。但那时代的那种精神,却在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中有丰厚的积淀,是可以在传道体道中,拾之捡回,用以发挥身心保健的积极作用。
如果说太古、上古时期,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及其身心状态都自然地合于“道常无名,朴”,那么现在,无论社会环境还是人们的身心,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是说,在物欲横流、人欲横流的当下,人们离天道越来越远。在这种情形下,如何回归天道无为、“与道为一”呢?途径还有不少。总体来说,就是发掘和继承积淀在道、儒、禅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国功夫”。
中国功夫论与西方知识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知识就是力量”,一时间成为压倒一切的声音。但是,这种力量所及范围,并不是无限的。对于精神和肉体的五脏六腑,其“治未病”的养生,则只能借助悟性修心的功夫。同时,中国传统文化的动态整体观,使得中国医道,与治国之道也有机相连。个体人治病之道,无论是“治未病”或治已病,与治国之道,一体相通。事实上,对于一个国家,无论大小,“治未病”,防患于未然,都是最重要的事情。
中国新礼乐文明的构建与医学融合问题
张超中先生这部书提出的重要问题,特别着眼于如何使中国医道现代化。也就是如何使中医药进一步发展到适合现代的需要,并进而使中国的礼乐文明也得到与中医药同步发展。世界现代化源于欧美西方世界,所以,向西方学习,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如何学习?中国在学习过程中,曾走过弯路。如20世纪初,曾经出现过完全照搬西方的“全盘西化论”,也有另一种极端,认为西方现代化文化,在中国文化中都古已有之。现在看来,这两种看法,都失于偏颇,或者过于简单化,或者夸大其词,没有认识真正实现现代化的复杂性,没有认识中西文化融合的复杂性。后来,20世纪下半叶,美国学者亨廷顿又提出“文化冲突论”,颇有影响。此论认为,似乎不同文化只有冲突而不可调和。或者说,落后国家若实现现代化,就只能全盘接受西方的现代化之文化模式。实质上,这种文化冲突论,不过是为西方的新殖民主义张目。
但是,世界文化的发展,更重要的不是冲突而是文化的融合。而文化冲突,恰恰是文化融合的前奏。可谓“不打不相识”。以中国文化与汉代传入的佛教文化之间,早期也是冲突不断,到大唐时期达到顶峰,毁坏庙宇,迫使大批僧侣还俗。但是经过“不打不相识”,不仅庙宇逐渐得到复建,僧侣返还寺庙,而且还发展出中国特有的后来成为中国主流佛教派别的禅宗。正是禅宗这个中国文化与佛教文化融合的宗派,使大唐以后的中国文化开显出崭新的面貌。可以说,中医的医道医术与西医学,当下在中国还处于文化冲突又稍有融合的阶段。这里的问题,在于占主流地位的西医学一方,还不能真正认识中医医道、医术的真面目及其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两种医文化还没有做到有效的融合。
从佛教文化传入中国与中国文化融合的经验来看,中西两种医文化的融合,需要有主次。就是说,必须以中医医道医术为母本,而不是两种医文化的机械凑合。显然,这不是短时间所能做到的。需要长时间理论研究、辩论和实践的检验,才能结出两种医文化融合的丰硕果实。我们期待中西医两种医文化真正融合结出果实的时代,能早日到来。张超中先生这部书,对于这两种医文化的融合,结出果实,也具有启发引导作用,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