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政商关系的几种变异情况
欧洲历史上也有过多次建立“天下国家”的努力,近代之后甚至构建了一个西方化的全球“世界秩序”,但终于没能成功。如果将近现代西方自由主义类比于中国三千年前“德治天下”“协和万邦”的“周道”,那么,今天的世界也很像是“周道衰废”之后的“礼崩乐坏”时期。可见,真正做到“平天下”绝非易事。
实际上,中国也并非一直都是“天下国家”,历史上大多数时期,“平天下”也只停留在理想当中。在“礼崩乐坏”的时期、四分五裂的时期、休养生息时期、夷狄环伺的时期、天下将亡的时期,“平天下”的理想和事业就只能暂时搁置。
唐末藩镇简图
在这些“弱事业”或“无事业”时期,“天下国家”也会退化成普通国家,这时的政商关系就会出现各种变异。而即使是在大一统得以实现的那些“强事业”时期,政商关系也会因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统治者而呈现不同的模式。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史上虽然“集权”和“抑商”是主线,但也会此起彼伏地出现商业的繁荣,甚至出现商业立国、商业战争的局面。
例如在“周道衰废”之后的春秋战国时期,由于各诸侯国纷纷称王称霸,整个社会处在“礼崩乐坏”的“据乱世”,客观上形成了一种返回商朝的复辟。大商人地位甚至超过了官吏,“如贾三倍,君子是识”。[12]
当时的齐国在“管仲相齐”四十年里,“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民疾作而为上虏矣”[13],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国家重商主义”。齐国不仅靠“轻重”之道商业强国,还通过发动商战来争夺中原霸权。这是商业凭其本来的“自然状态”重新发育,各种形态即纷纷出现的时期,除管仲“轻重法”之外,范蠡的“待乏术”,李悝的“平籴法”,白圭的“弃取术”,也都是当时工商业繁荣的反映。
到了汉朝初期,由于战乱刚刚平息,又恢复了分封制,“天下国家”的宏大事业暂时被搁置,朝廷“无为而治”,天下休养生息。所以,虽然也实行“贱商”“抑商”政策,“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14],但还是采取了一系列的自由放任政策,开关梁,驰山泽之禁,除田租税之半,允许民间自行铸钱。
其结果是,商业的“自然状态”再次重新发育,“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15],景帝时期的“有市籍不得入宦”的法律成了一纸空文,大商人“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千里游邀,冠盖相望”。历经“文景之治”,汉朝终于在开国70年后,迎来了国强民富的盛世,《史记·平准书》记载:
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馀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会。[16]
春秋战国和汉初时期的商业繁荣时说明,古代中国的经济增长基本上是可以自动发生的。自古以来独享的“天下”型定居文明,天然就蕴含优越的资源禀赋,天然就养育富于商业精神的人民。定居文明中人,与游牧、游商、游盗民族大不一样,大多数人都有勤劳致富的动机和本领,“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也”[17]。因此,只要“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一两代人的光景,即可出现经济繁荣。
与汉初情况类似的,还有隋朝文帝时期、明初洪武时期、清前期康乾盛世等。汉朝在开国70年后出现的富庶景象,隋朝时在17年后就出现了。据《隋书·食货志》载:
隋文帝既平江表,天下大同,躬先俭约,以事府帑。开皇十七年,户口滋盛,中外仓库,无不盈积。所有赉给,不逾经费,京司帑屋既充,积于廓庑之下,高祖遂停此年正赋,以赐黎元。[18]
但遗憾的是,对于以“平天下”为永恒事业的“天下国家”,真正“国家无事”的时候不多。
首先,“天下国家”的集权与抑商是同一个事业的两面,因此对于商业的“自然状态”发展总是有容忍限度的。社会两极分化一旦到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地步,富人地位上升一旦到了“封君皆低首仰给”[19]的地步,政商关系一旦到了“贵人之家……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泽,擅官市……执国家之柄,以行海内”[20]的地步,国家的干预就必然发生,“无为”必然要转入“有为”。
再者,即使不是因为商人分权直接引发国家出手抑商,“天下国家”也会因为别的事业直接或间接打击工商业。
汉武帝刘彻登基后,“外事四夷,内兴功利,役费并兴”“兵连而不解,天下共其劳”,为了解决中央财政“用度不足”的问题,开始推行一系列强硬的国家专营政策。首先是盐铁专卖,一举数得,“令意总一盐铁,非独为利入也,将以建本抑末,离朋党,禁淫侈,绝并兼之路也。”[21]而桑弘羊的“均输”和“平准”两项政策,前者是商品流通上的统购统销,后者是商品市场上的物价管制,“万物不得腾踊”,也同样成效显著,中央财政收入大增,“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但与此同时,却是“商贾无所贸利”[22]。最要命的是,一旦黩武与抑商同时成为国之大事,商人们的集体末日就到来了,随着强硬的“算缗令”和后续的“告缗令”的相继推出,终于“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23]
汉武帝塑像
武帝对自己一生的功过,在他晚年时与大将军卫青交心时,说过一段颇通情理的话:“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但是他也坦白承认:“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 [24]到了宣帝时期,武帝时打下的国威充分体现出来,“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25] 此后越两千年,中原定居文明在这个时期拥有的压倒性的强势,后世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