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杨建军等 中国投资参考
杨建军
赣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副教授
胡蓉
赣南师范大学塞拉利昂研究中心研究人员
何明清
赣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导读
本文从历史渊源、成因分析两个维度尝试探讨塞拉利昂经济发展中的“黎巴嫩人现象”,并从公民身份认同和公众态度两个方面来探讨塞拉利昂社会对此现象的反应
●塞拉利昂“黎巴嫩人现象”的成因
●塞拉利昂黎巴嫩人的公民身份问题
●塞拉利昂社会对“黎巴嫩人现象”的复杂态度
黎巴嫩地处欧亚非三大洲的交汇处,重要的战略位置使其几千年来反复被欧亚非大陆的强权窥伺、征服,饱经忧患。19世纪中期,外族的压迫、无休止的战争、频繁的饥荒等使许多黎巴嫩人开始向外寻找和平的栖息之地。一个多世纪以来,黎巴嫩人流离播迁到世界各地,侨居他乡,是世界上鲜有的侨民多于国内人口的国家。散落海外的黎巴嫩人对世界各地的政治、经济、文化都产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在西非国家中, 塞拉利昂是黎巴嫩人经济影响力最大的国家。
最初来到塞拉利昂的黎巴嫩人是马龙派基督徒,他们于1893年来到塞拉利昂。1903年起,黎巴嫩什叶派穆斯林也开始出现在塞拉利昂。他们背起小货箱或摆小摊,兜售小镜子、珊瑚制作的小工艺品等物,被当地人称作“珊瑚人”(见注1)。官方文件记载1921年至1923年,塞拉利昂黎巴嫩移民的人数从184人上升到804人;1926年,有1077名黎巴嫩人在官方移民部门注册登记(见注2)。1961年,塞拉利昂独立之时,约有3200名黎巴嫩侨民和2000名非裔黎巴嫩人(见注3)。经过几代人的努力,黎巴嫩人从零售业逐渐延伸至制造业、进出口业;从兜售针头线脑到粮食、原油进口,从农产品收购到钻石、黄金等矿产品的出口,将塞拉利昂的经济命脉掌握在手中,形成了外来寄居民族深刻影响本土经济发展的“黎巴嫩人现象”。目前塞拉利昂的黎巴嫩人口数量缺乏官方统计数据的支持,维基百科的数据显示大概在44000——150000之间(见注4)。
塞拉利昂“黎巴嫩人现象”的成因
塞拉利昂国家小,经济基础薄弱,黎巴嫩人以移民带动投资、低劳动力成本和以进出口贸易为主的商业发展形态,相对适合塞拉利昂的市场经济发展长期不规范的实际情况,在客观历史机遇和主观努力等多重因素下获得了商业成功。
(一)客观历史机遇
19世纪,克里奥人因较早接触西方文化,信仰基督教、重视教育,得到英国殖民者的青睐,成为其直接统治的本土代理人。随着其精英阶层的迅速成长,克里奥人开始谋求自主权益,危及到英国的殖民利益。黎巴嫩移民落脚塞拉利昂之时,正值双方关系恶化时期,殖民者开始削弱克里奥人在社会中的优势地位,另觅听话而又“廉价”的商业经纪人。
最初移民塞拉利昂的黎巴嫩人基本上都是逃避宗教冲突的马龙教派,肤色上属于白色人种,在宗教信仰上与欧洲人一致,信仰基督教。黎巴嫩人如其祖先腓尼基人一样,是纯粹、精明、利己的商人群体,既不关心政治,也不参与政治,恰好符合殖民者对商业代理人的要求。同时,其“外来人”的身份也更容易被殖民势力控制。因此,黎巴嫩人的迁入及商业活动获得了殖民当局的鼓励。
商业嗅觉敏锐的黎巴嫩人没有选择海岸城镇作为原始资本积累的起始地,而是选择了欧洲人和克里奥人影响较小的内陆和偏远农村地区,“60%—70%黎巴嫩人居住在保护地领地”(见注5)。在内陆没有强劲的竞争对手,原始商业启动资金能够降低到最低限度。利用殖民者刚修建好的铁路,黎巴嫩人非常便捷地将欧洲进口商品直接运送到内陆,再将收购的货物运往弗里敦港口出口,成本低、效率高。
精明的黎巴嫩人深知,在寄居的土地上谋求财富必须要与“土地的主人”建立良好的关系。黎巴嫩人特别重视与部族酋长的关系,给酋长们送礼,满足酋长们一切可能的需要,从而获得其保护和支持。相较于欧洲白人,黎巴嫩人没有“主人”的姿态,更易于接受非洲的文化风俗;相对于克里奥人,白色皮肤的黎巴嫩人并不傲慢,很快就融入当地社会。“这位外来人很快与全村人建立了联系,深入当地人的生活,适应非洲的习俗,与一些非洲人成了朋友(见注6)。”在各样的生意往来中,黎巴嫩商人机敏灵活,总能另辟蹊径吸引顾客,提供各种可能的服务,满足不同的顾客需求,提高交易额。黎巴嫩人向内陆民众施行信贷,农民们可以先从黎巴嫩人那里贷款,日后再以收获的农产品偿还。农民们种植的农产品逐渐都经黎巴嫩人之手收购,欧洲人也通过黎巴嫩人收购农产品,再出口到欧洲市场。随着生意的顺利开展,黎巴嫩人的贸易范围不断扩展。在与殖民当局的交往中,黎巴嫩人审时度势,灵活变通,获得了政治保护和信贷资源,取代了克里奥人的经济地位。
稳定下来的黎巴嫩人瞄准有利行业,以家族产业为基础,联合起来进行行业垄断,不断扩大和巩固其商业地盘,并转向城市发展。上世纪30年代,科诺地区发现钻石的消息传出后,商业直觉敏感的黎巴嫩人立刻行动起来,迅速垄断了钻石贸易。通过行业垄断,黎巴嫩人积蓄起能量,20世纪70年代时已基本确立了其在塞拉利昂经济中的主要影响力。
(二)自身主观优势
一是黎巴嫩人具有语言优势。黎巴嫩在历史上曾被多个国家征服、统治,除阿拉伯语外,他们还会讲法语、英语,甚至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等。来到塞拉利昂后,他们很快学会了塞拉利昂通用的克里奥语。克里奥语是融合性语言,以英语为基础,杂糅了法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等欧洲语言和约鲁巴语、蒂姆奈语等非洲民族语言词汇,是一种典型的“洋泾浜”英语。黎巴嫩人的语言优势令其很快便能与当地人直接交流。塞拉利昂内陆地区居住着信仰伊斯兰教的部族民众,阿拉伯人的身份和阿拉伯语的优势也使黎巴嫩人在内陆地区的贸易交往中获得了穆斯林的认可,他们向部族民众学习各族语言,了解、熟悉其传统社会习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语言上的优势给黎巴嫩人带来了商业方面的便利,他们既可以与政府官员、商人、客户直接交流,也能毫无语言障碍地在整个西非地区流动。
二是黎巴嫩人勤奋务实,适应性强。饱经忧患的历史赋予了黎巴嫩人天然的危机意识和务实的生活态度。在《回到非洲去——塞拉勒窝内和利比里亚史》中,对黎巴嫩人的工作态度有如下的描述“……吃的是乡下伙食,不论男女都拼命工作。对他们来说,一切就是为了工作和金钱。他们不夸口,不招摇,一心一意地做生意……”(见注7)历史的伤痕与磨难塑造了黎巴嫩人超强的求生欲和适应能力。1991年至2002年,塞拉利昂发生内战,在塞投资的外国公司、商人纷纷撤离,黎巴嫩人无法舍弃几代人耕耘出的商业成果,选择在硝烟弥漫的特殊时期留守。西非埃博拉疫情爆发时期,各国在塞的投资规模和人数骤减,黎巴嫩人依然选择继续坚守。客观而言,黎巴嫩人在塞拉利昂苦心经营和长期坚守的各项产业,早已成为塞拉利昂经济发展不可或缺的部分,枝枝脉脉都关系到这个国家的经济走向。
三是黎巴嫩人的外来人身份和内部团结。塞拉利昂社会向来重视乡土观念,本地人做生意须要按传统习俗行事,对同族、乡党具有义不容辞的照顾义务,因而在商品买卖、债务收取中容易受到人情习俗的牵制。但黎巴嫩人“外来人”的身份却免受此影响,相对单纯、高效。
黎巴嫩人一般以家族为单位开展商贸业务,相互协作,分化组合,不同的家族间取长补短,形成内部利益链,异常团结。黎巴嫩商会在其间发挥着规范行业发展、调解内部矛盾、同行统一定价、内部信贷拆借等主导性作用。
(三)善于处理与塞拉利昂政府高层的关系
黎巴嫩人常以自身的努力来诠释其成功之道。但在塞拉利昂社会,黎巴嫩人与权利阶层不可言说的关系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小到职能部门的办事人员,大到内陆酋长、政府高官,黎巴嫩人都善于利用人性的弱点,无一例外地运用贿赂和利益分成的手段获取商业机会和资源。20世纪七八十年代,黎巴嫩富商穆罕默德·贾米尔·萨义德(Mohamed Jamil Sahid)是时任总统西卡·斯蒂文的密友,“他掌握了87种商品的进口权,控制了石油、黄金、钻石、保险等经济命脉行业,塞拉利昂经济领域所有的战略部门中,贾米尔都是最大的股东”(见注8),影响了每一份政府签订的合同,甚至左右着政府官员的任命(见注9)。政府竟然违背宪法邀请贾米尔参加内阁会议,甚至需要他提供个人贷款来支付外国公司印制塞拉利昂钞票的费用(见注11)。他甚至还牵涉进1987年莫莫总统时期的未遂军事政变,参与政变的许多人都被以叛国罪处以绞刑或囚禁,但贾米尔却得以全身而退 。多年的利益纠缠使黎巴嫩商人和政府高层的关系盘根错节、丝丝缕缕、缠绕不清。塞拉利昂已故总统卡巴在其回忆录《从塞拉利昂的悬崖上回来》中虽没有明确指出黎巴嫩人的名字,但却暗示其“已经渗透到国家和公共行政的最高层”。著名的塞拉利昂记者奥鲁(Olu Gordon)将塞拉利昂的社会政治状况称为“利(昂)巴嫩Leonebanon”,充分说明黎巴嫩人对塞拉利昂社会的巨大影响(见注12)。
塞拉利昂黎巴嫩人的公民身份问题
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黎巴嫩人已经成为塞拉利昂社会的组成部分。除了经商,黎巴嫩人的职业也逐渐多样化,甚至参与到国家政务中,例如外交家约翰·阿卡尔(John Akar)。他是一名非裔黎巴嫩人,在阿尔伯特·马盖执政时期,担任塞拉利昂驻美国大使。最不思议之处是塞拉利昂国歌《我们颂赞你,自由的国家》竟由阿卡尔谱曲创作。
黎巴嫩人是否能够获得公民身份在《塞拉利昂公民法》的几次修正中一直是争议不止的问题。最终结果都规定非非洲黑人后裔的黎巴嫩人不能获得公民身份,即黎巴嫩人与黑人混血的后代才享有公民权;在塞拉利昂出生、成长的黎巴嫩人可以申请公职,但不能享有公民权(见注13)。塞拉利昂的一些男性黎巴嫩人会娶当地女性为妻,其子女即为非裔黎巴嫩人;却拒绝将黎巴嫩女性嫁入当地黑人家庭。
黎巴嫩移民的第二、三、四代后裔出生、成长在塞拉利昂。他们虽然是白色皮肤,中东人的外貌体征,却已经与这个国家的一切融为一体,可在法律面前,他们始终是寄居者。2010年,一个名叫纳赛尔·阿尤布(Nasser Ayoub)的黎巴嫩人以绝食抗议的方式试图引起塞拉利昂政府对此问题的关注。纳赛尔称其祖父和父亲均出生、成长在塞拉利昂,但法律却以他不是黑人为由剥夺他的公民身份,这同样是种族歧视。
在塞拉利昂经商成功的第一代黎巴嫩人会在地中海东岸购买一处退隐之所,以便叶落归根。但第二、三、四代黎巴嫩移民的观念已经改变。他们吃着西非的饮食、生长于西非的环境中,已经毫无知觉地融入其中,中东那个被称作“根”的国家于他们而言完全是一片陌生之境,与实际生活并无深厚的交集。现在定居在塞拉利昂的黎巴嫩人大都选择把孩子送到当地的国际学校,甚至当地人开办的私立学校,其后代将继续在这片土地上以“外来人”的身份繁衍生息。
塞拉利昂社会对“黎巴嫩人现象”的复杂态度
塞拉利昂社会对黎巴嫩人的情感亦是爱恨交织,异常矛盾。一方面塞拉利昂人不得不承认黎巴嫩人的商业帝国为其提供了成千上万直接和间接的就业机会、创造了可观的经济税收,对塞拉利昂的经济发展作出了主要贡献。对于高失业率、高贫困率、缺乏民族工业的塞拉利昂而言,国家的经济和人民的生活离不开黎巴嫩人。另一方面,民众恨恶这个外来群体占有了国家财富资源、垄断命脉行业,滋养、助长权利阶层的贪腐之风、操控国家经济、威胁到民族商业的发展。“黎巴嫩商人以次充好、价格不公;黎巴嫩雇主苛刻、傲慢;黎巴嫩父亲拒绝将女儿嫁给当地人……”凡此种种的抱怨和批评之声从未停止过,针对黎巴嫩人的抗议和摩擦事件时有发生。1919年,因黎巴嫩人垄断大米销售、抬高价格,塞拉利昂爆发过全国性的抗议和骚乱(见注6)。但无论塞拉利昂社会对“黎巴嫩人现象”持怎样的态度,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无人能撼动其在塞拉利昂经济体系中的地位,政府做不到,西非的民族商业家们也同样做不到。黎巴嫩人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经济脆弱的塞拉利昂风雨飘摇。
塞拉利昂黎巴嫩人的“根”在中东,但那只是其外在体貌的象征性归属和心灵寄托,他们更像是扎根在西非热带雨林中汲取养料的一棵黎巴嫩香柏树。如同美国黎巴嫩裔诗人纪伯伦的名句: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教育部中外语言交流合作中心国别中文教育调研项目(21YHGB1017)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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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李雅温
校对 | 闫建军
设计 | 大 米
本文刊于《中国投资》2022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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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投资非洲】塞拉利昂经济中的“黎巴嫩人现象”|中国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