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年前,淮水之畔,风急雨骤。一声婴儿降生的嘹亮啼哭响起。山阴陆氏,又添了一个男丁,他就是陆游。
900年后,陆游这个名字,没有在历史的烟云中湮灭,它被历史铭记,成为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
梁启超称赞他:亘古男儿一放翁。
陆游生活的时代,一个王朝正走向至暗时刻。陆游出生在急雨暗淮天,成长于颠沛流离。金兵虎视,金瓯已缺。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掳,大宋半壁江山沦丧,国家、民族遭受的奇耻大辱,激发出了宋人抵御外侮、收复中原的呐喊。陆游,从二十岁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斗志,到人生走向尽头时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念兹在兹,生命在抗金复国的坚定信念中升华。
虽千万人吾往矣。陆游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人活着,生命的光华和力量当向何处寻觅?
今天,我们致敬陆游,是因为积淀在他身上的巨大人格力量。
“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诠释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的至高道德。他重情,“父子蓬窗共一灯”“父子更兼师友分”,谆谆教诲中,我们看到了爱子之情;“山盟犹在,锦书难托”,一曲《钗头凤》,刻在沈园之壁,感动了多少后世之人;“少年交友尽豪英”,陆游一生,与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朱熹等交往密切,既有抗金复国的秉烛夜谈,又有此情此景的诗酒唱和,留下佳话无数。尤为难得的,他还写下了一批吟诵与普通人交往的感人诗篇,让后世之人触摸到了珍贵的情义。
今天,我们致敬陆游,是因为他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学者。
陆游一生,创作了9300余首诗,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现存诗作最多的诗人。他的诗,记录了人间烟火,讴歌了优美山川,更唱响了爱国强音。于诗之外,《南唐书》秉持的史家笔法,《渭南文集》展现的文学才华,《老学庵笔记》留下的文史价值……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多面的陆游。
今天,我们致敬陆游,更是因为他奏响了“胆剑精神”的强音。
“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剑南歌接秋风咏,一例氤氲入诗囊。”毛泽东主席为纪念鲁迅先生八十寿辰而作的诗句,也是对深深扎根古越大地的“胆剑精神”的生动阐释。陆游“但悲不见九州同”,在南宋王朝战与和的推搡中,在金兵铁蹄长驱直入的危局下,他始终没有实现壮志的平台,一生忧国,全部倾倒在了诗句之中,铁马冰河入梦来,虽说是“国家不幸诗家幸”,但陆游作为传统爱国主义精神的典范,永远值得我们铭记。
900年过去,鉴湖之畔,三山正在抖落历史的尘埃,春波桥边,沈园桃红柳绿依然,坝头山村,迎来一拨拨探索历史密码的学子……
陆游,依然踯躅在山阴道上。
但悲不见九州同
——陆游的关河梦断
●记者 沈卫莉
金瓯缺。
大宋王朝风雨飘摇,至暗时刻的大幕徐徐拉开。
铁蹄奔突,国土沦丧,百姓离乱。
主战与主和的交锋,胜利与失败的迷思,生存与死亡的抉择……上至帝王大臣,下至草民百姓,没有谁能置身事外。
自北宋而至南宋,在一个王朝的溃败中,有一个人,一直高擎抗金的大旗,坚守着收复中原的初心。
他就是陆游,一个来自越地山阴的书生,在他85年的人生中,出仕为官,为了抗金;泣血上书,为了抗金;策马边关,为了抗金;屡仆屡起,还是为了抗金……但付出的一切,终究无法阻挡历史的走向。
故国不堪回首。作为诗人的陆游,完成了另一个壮举。他把百折不回的希冀,融入诗词之中,奏响了爱国主义的最强音。“这正是他留给千千万万后人的宝贵遗产。”《陆游传》作者、著名文学史专家朱东润说。
古大散关景区
我生急雨暗淮天
在陆游出生的前几天,女真统治者已经计划攻打北宋都城东京(今开封,也称汴梁、汴京)。不过,昏聩的宋朝统治者对此一无所知,依旧过着文恬武嬉、歌舞升平的奢华生活。
北宋初年,宋辽金三国博弈。宋廷短视,引金为盟,共击辽,然此实为引虎驱狼之策。
野心勃勃的金虏凶狡,在灭辽之后,旋即违背盟约,南下伐宋。
1125年深秋,金兵分东西两路直趋东京,于次年正月,兵临城下。宋徽宗赵佶是一个艺术家,也是极其昏庸的统治者,他想到的对策是退位、南逃。太子赵桓即位,史称宋钦宗,此时朝堂仍为“战与和”争论不休,到了第二年2月,钦宗决定投降,接受敌人的条件,赔款割地,金兵撤退。
敌人是贪婪的。1127年1月,金兵再次南下,攻破东京,徽宗、钦宗及皇室、官员等3000余人成为俘虏,史称“靖康之耻”,北宋灭亡。
钦宗之弟赵构,侥幸逃过靖康之劫,1127年5月,他在南京应天府(河南商丘)称帝,人称高宗。
陆氏是山阴(今绍兴)的名门望族,陆游的祖父陆佃是北宋名臣,担任过尚书左丞(副宰相)。从高祖陆轸、曾祖陆珪,到祖父陆佃、父亲陆宰,皆是通经博学之士。南宋初年,朝廷要重建藏书库,向天下求书,陆宰呈献的书单有1.3万余卷,为全国献书最多之人,受到朝廷的表彰。陆游自称“七世相传一束书”,诗书簪缨是陆氏家风。
陆游出生时,父亲陆宰接到上谕,卸任直秘阁、淮南计度转运副使进京,担任京西路转运副使,负责供应山西晋城一带的粮饷。由于金兵入侵,陆宰的职务随之被免。
为避战乱,陆宰带领全家老少逃归山阴老家,路上,听得一阵“金兵来了”,全家人赶紧躲进草窝里,仅拿一块饼度饥,往往十天半月,也不敢开火做饭。这段南渡避难的颠沛路途,晚年的陆游在《三山杜门作歌》中有过追忆。
高宗即位后,奉行且战且和的政策。然而,女真铁骑又行动了,高宗只得仓皇南逃,从杭州、越州(绍兴)、明州(宁波),最后逃到温州的一艘大船上,拱手出让中原。
铁骑过处,烧杀抢掳,骨肉分离。陆宰只好又带着全家到东阳避难,待到陆家再次回到山阴旧庐,陆游9岁了。
陆宰是一位爱国志士,往来的士大夫名流有李光、傅崧卿、周聿等人,皆精忠报国,坚持抗金复国。他们经常在陆宰家里畅谈国事,一谈一整天,说到二帝等被掳走,身披羊皮、裸露上身示众,说到秦桧误国、杀害岳飞,愤怒得瞪大眼睛、咬牙切齿、痛哭流涕,连饭都吃不下去。陆游后来在文章里,记下父辈的忠义气节,字里行间,充满景仰。
20岁那年,陆游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志向。
铁马秋风
铁马秋风大散关
绍兴三十一年(1161)深秋,金主完颜亮号称统兵百万,再次向南宋发起进攻。
彼时,宋金订立和约20年了。南宋小朝廷以为,放弃北方半壁江山,可以苟且偷安。
敌人欲壑难填,当他认为可以吞并整个中国时,便不满足于北方的这一半。
当时,陆游在临安担任敕令所删定官、枢密院编修官,听到这一消息,气愤得食不下咽。高宗召对时,他主动请缨北征,慷慨陈词,说到动情处,涕泪俱下。
此次南侵以金兵内讧而结束。但是患有“恐金症”的高宗,仍将包括陆游在内的主战派罢官。
宋金两兵依然在淮河两岸对峙。第二年夏天,高宗退位,孝宗赵昚即位。
孝宗即位后,任命陆游为枢密院编修官,赐其进士出身,这是一份难得的殊荣。陆游感激涕零,提出了许多抗敌复国的军政之策,要求剪除曾觌、龙大渊集团,这触怒了孝宗,这个集团是孝宗的心腹。陆游被外放,担任镇江通判,后任南昌通判。
孝宗上任之初,坚决主张用兵,收复失地。“主战派旗帜”张浚领命,从仓促出征,到安徽符离溃败,只有10天。张浚被免职,陆游也因坚定主战,受到牵连,因“力说张浚用兵”遭弹劾免职。
陆游回到山阴。有一年天灾,农作物颗粒无收,陆游在诗里写道:“贫不自支,食粥已逾数月”。为了生计,他频频上书求职,1169年被任命为夔州通判。
诏令一下,陆游感觉憋屈。蜗居山阴5年,职务仍是地方“二把手”的通判,地点却从镇江、南昌到四川夔州,天遥地远。陆游跟友人抱怨,此行“辛苦为斗米”。
宋代官员任期3年,陆游从山阴出发赴夔州履新,路上就走了160天。很快,他的夔州通判任期满了,所幸他被四川宣抚使王炎招至麾下。
四川宣抚使设在南郑,这里是西北边防。陆游从后方调到前线,一路上,“山横水掩路欲断”,陆游却豪气干云,写下“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他多么渴望在此成就功名。
乾道八年(1172)3月,陆游到达南郑,开启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身着戎装,登上大散关,俯瞰敌军,驰马飞渡渭水,掠过敌阵,陆游像一位不知疲倦的战士,“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巡边行”,一心守卫边疆。
他向王炎献策伐金,从关中进军,长安是控制中原的关键,陇右(今甘肃省东南部及陕西省西部)是攻取长安的必经之地。可惜,陆游、王炎的策略都不为南宋统治者所用。
孝宗继位10年,对于金国的国策,左右摇摆,从最初有意收复失地,到后来只求防御。
只有爱国志士,面对山河破碎,念念不忘收复沦陷之地。
这年中秋,一轮圆月从山背后升起,陆游手持酒杯,瞭望东北,“中原沦陷47年了,多么想看一看长安的面目。”他的眼泪凝在眼眶里。
沙场秋点兵。9月初,王炎却被调回临安枢密院,临阵易将,表明了朝廷的态度。10月下旬,南郑幕府星散,陆游的新职务是成都府安抚使参议官。
8个月“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豪迈生活戛然而止,却给陆游留下终生难忘的追忆。
一次,陆游打开一张大散关地图,看到上面标注的一个个战略要塞,收复国土的爱国情怀油然而生,挥毫写下《观大散关图有感》,“丈夫毕此愿,死与蝼蚁殊。”
终忆祁连古战场
“六十年间万首诗。”这是陆游人生的“自画像”。
陆游从小嗜书如命,十三四岁时,读陶渊明诗集,欣然会心,竟至废寝忘食。渐长,读李白、杜甫、王维、岑参的诗歌,尤其推崇岑参,把他的画像挂在书房里。
《宋史·陆游传》载:陆游年十二,能诗文。三十出头时,已经诗名大噪。一次,孝宗问宰相周必大,“当今的诗人谁比得上李白?”“唯有陆游。”从此,陆游有“小李白”之称。
陆游的诗歌创作,呼应他的人生经历,可分为3个阶段:少年经历丧乱,诗受江西诗派的影响,“藻绘”为工,力求奇巧。中年入蜀从军,诗风蜕变,追求豪放雄浑。晚年退隐农村,归于闲适恬淡。
步入花甲之年,陆游第一次汇刻自己的《剑南诗稿》,收录平生诗词9300余首。长子陆子虡这样写道:先君从川陕回来后,未尝忘记那里一日,题名《剑南诗稿》,以见其志。著名学者莫砺锋认为,陆游的诗在南郑找到了豪放雄浑这个最适合自己的风格,所以诗集题作《剑南诗稿》。
绍熙元年(1190),陆游罢官闲居山阴近10年了,稽山镜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渐渐抚平这位“文传海外”的诗人的心。平日里,他栽桑、养蚕、种菜、酿酒,乘着微雨去锄瓜、跟着邻居学春耕,俨然一位老农。有时还骑着驴,背着药囊,给乡民看病施药。
在一个辞旧迎新的美好时刻,陆游赋诗《新年》:稽山剡曲虽堪乐,终忆祁连古战场。这道出了自己的衷曲:念念不忘抗金复国。
一个风雨大作的深秋夜晚,老病交加的陆游,僵卧床上,听到外面的狂风骤雨,竟然梦见自己身骑铁马,飞越冰河驰骋中原,在为国家戍守边关!
陆游的这首《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被后世誉为爱国诗的代表作。梁启超称陆游的“梦里金戈铁马,醒时僵卧孤村”的生命状态,为“亘古男儿”。
开禧三年(1207),南宋的最后一次北伐正在备战中,但是战还是和的意见还没有统一,掌握朝政大权的韩侂胄锐意用兵,副宰相钱象祖坚持反对,不惜辞职。
83岁的陆游力排众议支持北伐。只要抗金复国,他愿与任何人合作,包括被士林领袖朱熹认为“奸邪”的韩侂胄。陆游还赋诗《老马行》,幻想化为一匹老马,犹能为国平燕赵。
这次,金兵南下,将烽火逼到长江北岸,但是声势远不如39年前的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南下。此时,北方一个叫铁木真的蒙古汉子统一了蒙古高原,蒙古的勃兴,给予女真以致命打击。
开禧北伐,假如南宋再坚持一下,也许形势就不一样了。但是,南宋王朝还是失败了。
嘉定二年(1209)十二月夜,85岁的陆游写下绝笔诗《示儿》,永远地瞑目了。
70年后,崖山一役,苦苦维持的南宋覆灭,许多陆氏子孙共赴国难,陆游终未能等到“九州同”,但是他的家国统一之志却万古长青。
位卑未敢忘忧国
——陆游的三起三落
●记者 沈卫莉
陆游的一生命运多舛,仕途坎坷,壮志难酬。
“泪溅龙床请北征”被免职,“力说张浚用兵”被弹劾,南郑北伐无望“燕饮颓放”被罢斥,赈灾被参奏“所为多越于规矩”罢归,最后连吟咏清风明月,也被检举“嘲咏风月”遭罢黜。
……
仕途从34岁那年担任福建路宁德县主簿起步,最后一站是78岁入朝修史,其间被人讥谤,屡遭贬黜,真正的仕宦岁月只有24年。
大儒朱熹这样评价陆游:“恐只是不合做此好诗,罚令不得做好官也。”
但是他“无涯毁誉何劳诘”,依然坚定地“喜论恢复”,为了收复中原,赤胆忠心、九死不悔,最终活成千古风流陆放翁。“陆游是传统文化中爱国主义精神的典范。”著名学者莫砺锋认为。
少年壮志吞残虏
绍兴二十五年(1155),66岁的秦桧病死。
这位掌权18年的南宋奸相,收夺大将兵权,陷害抗金名将岳飞,迫害主战派,把当时的一切爱国者压得透不过气。
秦桧一死,一些爱国人士复出,陆游的恩师曾几知台州,后调秘书少监,辛次膺担任给事中。
陆游写信给辛次膺,寻求仕途。
两年前,29岁的陆游,第3次参加科考,殿试时被秦桧以“喜论恢复”除名,科考入仕之路被堵死。
绍兴二十八年(1158),34岁的陆游以恩荫进入仕途,担任宁德主簿,这是县官的属员。一年后,调到福州当决曹。第三年,调到临安,担任敕令所删定官,主要工作是为皇家纂修族谱等。
南宋此时偏隅临安已20年,腐朽的统治者如二十来年后林升《题临安邸》诗中所写,“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但,现实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绍兴三十一年(1161)五月,高宗生日。金主完颜亮派遣使者,以庆贺的名义,向南宋下了最后通牒:割让长江以北地区,否则“提兵百万西湖上”。
“今日更不问和与守,直要问战当如何?”一直屈辱求和的高宗,这次召集群臣商议道。
陆游是一名闲职文官,没他什么事,他却热血陈词,请缨北征,说到动情处,涕泪俱下。
这场倾金国之全力的伐宋战争,因为女真人发生内讧,完颜亮被自己部下所杀,匆匆结束了。宋金再次达成和议,以淮河为界,一如往昔。
但是,誓死守卫长江天险的一代名将刘锜被罢免,气愤得呕血而死。“泪溅龙床请北征”的陆游,也被罢免归乡。
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高宗赵构退位,孝宗即位。
陆游被召回,担任枢密院编修官。他听到一些“龙大渊、曾觌迷惑圣听,他日将不可去”的传言,并将此话告诉了权臣张焘。龙、曾是孝宗做太子时的门客,孝宗有意提拔他们,现在却因传言遭到一些大臣的反对,孝宗大怒。陆游成为这场纠纷中的“炮灰”,被打发到镇江担任通判。
是年冬天,宋金双方仍在淮河两岸对峙,刚即位的孝宗,主张用兵,收复失地,起用身为主战派一面旗帜的张浚为统领,于次年5月发起一场战争。从仓促出兵,到大败于符离县(今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古符离)结束,战争只持续了10天,被近代史家称为“儿戏战争”。张浚被朝廷免职。
政治斗争是残酷的,主和派获胜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敌人。主战派陆游,此时在隆兴府(南昌)通判任上,也被人弹劾“力说张浚用兵”而免职。
又5个春秋倏尔过去,赋闲在家的陆游,才得到诏令,担任夔州通判,此时,他已人到中年。
孤臣耿耿独私忧
万里入蜀,46岁的陆游自称是“残年走巴蜀,辛苦为斗米”。
陆游在南昌被罢官,原因是主张用兵,经过5年的挫折,“夔州通判”的任命下达了,陆游依然主张用兵。他在《卜算子·咏梅》小词里写下“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以表心曲。
从山阴到夔州,相距1200多公里,陆游在路上走了160天。夔州通判任满后,于乾道八年(1172)三月,到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南郑幕府工作。
南郑是西北边防前线,正在积极准备北伐。这年九月,在川陕苦心经营4年的王炎,突然被调回临安。南郑幕府随后也四散。
南宋最高统治者孝宗,在经历符离之战失败后,北伐战略有所改变,“静镇”成为西北边事的总方针,王炎的举兵之措,明显与之相左。
陆游的新职是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秋天,细雨蒙蒙,他骑着驴子去成都,经过剑门关,频频回望,8个月的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戎马生涯,仿佛南柯一梦,他无奈地苦笑。
这时,老友范成大到成都,任四川制置使,是四川地区最高军事官员。陆游喜出望外,多次撺掇范成大开边,血国耻,振军威。范成大一再表示,他的任务是守边,“开边吾岂敢”。
参议官是闲职,如陆游自己所说的“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范成大虽是陆游的顶头上司,但是他俩以文字交心,不拘礼法,喝酒、赏花、宴饮、游赏。成都有海棠花十万株,陆游自称像恋花的蜂蝶一样“狂走迷西东”,人唤他是“海棠颠”。
南郑北伐无望,心情忧愤的陆游,还日日沉湎于酒肆芳烈的醇酒里,“聊欲醉中遗万事”,写下许多唱酬诗。
这成为言官弹劾陆游“燕(宴)饮颓放”罪的证据,52岁的陆游调任台州桐柏山崇道观祠禄官,俸禄减半,实质是变相贬黜。
入蜀8年,四川成为陆游的第二故乡,但是所获得的只是“燕饮颓放”的评语,陆游感到彻骨的伤感,以“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表达强烈不满。
淳熙五年(1178)秋天,柿红菱紫,陆游进宫等候陛见。孝宗要他担任福建路常平茶事,管理粮食和茶税等事务。
又是外放!陆游原以为这次回京、能回到庙堂之上。心力交瘁的他萌生了弃官不做之意。后孝宗下诏,调任陆游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直接到江南西路抚州去任职。
抚州任上,陆游的得意之举是救灾。当地发生洪灾,百姓流离失所,作为父母官的陆游,上书朝廷请求赈济,没待上面回复,就打开仓库,划着小船去分发粮食,抚慰灾民。
“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给事中赵汝愚就此事参了陆游一本。
陆游被免职。又是5年的山阴赋闲,“志士凄凉闲处老”。
62岁那年,陆游被起用为严州(今建德)知州,一向赏识陆游的孝宗特意叮嘱:“严陵,山水胜地,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言外之意是提醒陆游不要再妄议国政,免遭贬职。
严州的3年任期很快到了,孝宗再次设法提拔陆游。在右丞相周必大的支持下,陆游回朝担任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兼膳食部检察、实录院检讨官等职。
但风暴,又将来袭。
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光宗即位。
秋天,朝廷要修高宗实录,陆游以第一名入选。4天后,陆游却被弹劾,“前后屡遭白简(弹劾官员的奏章),所至有污秽之迹”,并攻其“嘲咏风月”,朝廷将其罢官。
弹劾的深层原因是,有人要扳倒光宗的左丞相周必大,而陆游由周必大推荐,所以,跟着遭殃。
连吟咏清风明月,也要遭到弹劾!历经仕途风波的老诗人,尽管有着一肚子的政治牢骚,这次却幽默地用一首小诗自嘲,且自题住宅为“风月轩”,以示嘲讽。
报国欲死无战场
1189年到1210年,陆游生命中的最后20年,几乎全消磨在山阴农村。
识破浮生虚妄,从人讥谤。
此身恰似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
且喜归来无恙,一壶春酿。
雨蓑烟笠傍渔矶,应不是、封侯相。
晚年的他,写过这首名为《一落索》的词,感叹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子,还是安心渔樵生活吧。
这是真实的陆游吗?
如果将他的人生一点点展开,就会发现,陆游身上有双面。
士大夫陆游,志在当世,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
农夫陆游,安心务农,“夕阳闲和饭牛歌”“晚觉丘樊乐事多”。
有时,两个陆游勉强融合了,但是那个一心觅封侯的陆游,却显著占上风。
陆游蛰居山阴,泛舟若耶,游赏云门寺,家乡的湖山胜迹和淳朴乡情,一次次抚慰着失意的诗人。正如著名学者钱锺书所言,他看到一幅画马、碰到几朵鲜花、听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又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甚至这种爱国情绪还泛滥到梦境里去。
九月的秋,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老诗人夜泊水村,卧听新雁栖落沙洲的声音,又触动了他郁结在心中的惆怅,他在诗里慨叹“生逢和亲最可伤”“报国欲死无战场”。
在山阴的荒村寒夜,凌晨4点,陆游就睡不着觉,起床写诗,“八十将军能灭虏,白头吾欲事功名。”
愿意为国家效力到80岁,又不愿意向人乞取官职,在这样的激烈思想斗争中,陆游经常焦虑“千年史策耻无名”。
他修炼《黄庭经》,追求“心太平”;在“老学庵”里读书,“万卷古今消永日”,试图与自己的命运和解。
同时,他又在清夜焚香读楚辞,体会屈原的“忠而被谤”,任何挫折都不能动摇他对国家的忠贞。
绍熙五年(1194),孝宗去世,朝廷发生政变,不得人心的光宗被逼退位,宁宗即位。参与政变的核心人物韩侂胄与赵汝愚却反目了,韩侂胄为清除异己,将赵汝愚及其支持者朱熹等理学家定为“伪学逆党”,发动庆元党禁。
陆游与赵汝愚、朱熹等意气相投,此时,他感受到政治的威胁,决心闭门不复与人通。
庆元六年(1200),一代大儒朱熹去世,韩侂胄的最大威胁解除了。接着宁宗的韩皇后也死了,韩侂胄失去了外戚关系这座靠山。他决定作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功业,解除庆元党禁,与士大夫言归于好,一致对外抗战。
韩侂胄请出主战派旗帜辛弃疾和陆游为自己站台。78岁的诗坛领袖陆游应召入朝修撰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和国史。一年后,书成,陆游获宝谟阁待制的虚衔,升为从四品,回到山阴。
开禧三年(1207),韩侂胄发动伐金,他认为北方蒙古族的崛起和金国的衰败,让南宋有机可乘。由于仓促开战,导致西线崩溃。朝廷主和派密谋议和,韩侂胄被人乱棒打死,主战派不是杀头,就是流放。
耄耋老者陆游,再次以笔为戈,挺身而出,赋诗表明“寸心至死如丹”,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陆游撰写《跋傅给事帖》,品评南宋主战派代表傅崧卿的遗札,直指朝廷“和戎”,表达对投降派的痛恨。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这位为国奋斗85载的诗人,带着对收复沦陷区和统一祖国的渴望,埋在了他挚爱的稽山鉴水。
万事当思后视今
——陆游修《南唐书》
●记者 童 波
唐宋之间,五代十国时期,读来最让人心痛的,便是南唐史了。南唐只有39年的国祚,如风里落花、东流春水,倾覆于时代的洪流中。
陆游三任史官,而他史学方面的最大成就却来自私人修撰的《南唐书》。该书叙述简赅有法,极为后人推崇,刊印、校注者甚多,被视为现存最完备、生动和成就最高的关于南唐旧事的一部史书,也是了解南唐历史最重要的史料之一。
他在书中融入了奋发图强、敢作敢为的“胆剑精神”,寄托了“铁马冰河、北定中原”的毕生梦想,为偏安于江南的南宋王朝树了一面历史的明镜。
简编千载判悠悠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在《破阵子》中对自己的故国最美好的回忆,也是对辉煌一时的南唐的概括。
公元937年,南吴权臣徐知诰(后改名李昪)在金陵(今江苏南京)称帝,定国号为齐,后又改为唐,史称南唐。李昪在位时,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在江南诸国里出类拔萃,“儒衣书服,盛于南唐”,文化之风颇为昌盛。但李昪重文轻武,恪于自守,从未想过开疆辟土。
6年后,李璟继位。此时的后周开始势大,周世宗三次攻打南唐,一直打到了长江边,南唐都城岌岌可危。李璟求和,将江北十四州悉数割让,又主动去了帝号,改称国主,这才解了灭国之危。
公元961年,李璟第六子李煜继位。其时北宋已经建立,新兴王朝气势如虹,南唐的处境极为艰难。
北宋初建,偏居一方的南唐遣使到开封庆贺,向宋朝称臣。李煜在位时,每年给宋献上大量金银珠宝,以求自保。
但这并不能改变南唐的命运。公元974年,为了一统江山,宋太祖赵匡胤点兵点将,十万大军直指江南。
公元975年,随着席卷江南的铁血洪流到来,南唐灭亡。李煜被带到北宋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成了阶下囚。
在一个寒雨淅沥的春夜,李煜从梦中醒来,追忆故国岁月,无限伤感,在一阕《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中写道:“独自莫凭栏,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国破家亡的悲痛心情,溢于言表。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相传,在李煜写下另一阕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后,愤怒的宋太宗赵光义下令将其毒死。
《南唐书》记述的正是南唐自烈祖李昪开国至后主李煜亡国共39年的历史。这是一部纪传体史书,共18卷,约7.5万字,详细反映了南唐的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的情况,还深入探讨了南唐的文化、艺术和社会生活。其中本纪3卷,记述了南唐三主——烈祖李昪、元宗李璟和后主李煜的生平事迹;列传15卷,记述了南唐宗室、后妃、名臣、宗教人物以及少数民族的事迹。
据后世对陆游生平的考证,《南唐书》大约修撰于1181年至1185年,距离南唐亡国200余年。彼时,陆游已是花甲之年,正闲居于山阴老家。
历代学者对陆游《南唐书》评价颇高。最早著录该书的南宋藏书家陈振孙称赞其“采获诸书,颇有史法”,认为陆游在史料的选择和编排上具有独到的史学眼光。宋人周南称,“文采杰然,大得史法”,元人赵世延在《南唐书序》中亦云,“山阴陆游著成此书,最号有法,传者亦寡”,都认为《南唐书》在史识和文笔上更为卓越,继承了司马迁的史学传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称《南唐书》“简核有法”,认为其内容简明扼要,体例严谨。
《南唐书》为何超越前人所著,地位如此之高?
概而言之,其一,散文笔法,文史兼备,“文采杰然”。其二,彰显“春秋笔法”,隐含“微言大义”。所谓的“春秋笔法”,即是史书中的褒贬态度,史评色彩鲜明。
陆游提出的修史原则是:“以耳目所接,察隧碑行述之谀辞;以众论所存,刊野史小说之谬妄。取天下之公,去一家之私。”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南唐史研究专家邹劲风认为,陆游的《南唐书》是实证的、理性的,也是一部蕴含着情感和理想的史学杰作。要了解南唐,必读陆书;而要了解陆游,也必读其《南唐书》。
我是三朝旧史官
陆游为何要修《南唐书》?
在陆游心目中,修史立典,存史启智,以文化人,这是中华民族的优良文化传统。
陆游的一生,曾三度出任史官,参与修撰国史。39岁时,以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参与《太上皇帝圣政》的编修;66岁时,任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为时约3个月。78岁时,任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参与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及《三朝史》的修撰。
修史的经历告诉陆游: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动人的家国情怀不仅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也在青灯黄卷的书斋中。
至圣孔子以鲁史修《春秋》,被赞为“一字褒贬,微言大义”;史学巨人司马迁一笔三千年而著成千古不朽《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学大家班固修成《汉书》,从司马迁《史记》之中吸取修史教益,被人赞为“儒雅彬彬,信有余味”……陆游不曾忘记这些史学大家,也不曾忘记这造福万代的巍巍大业。
受山阴陆氏“谙熟旧典,精于考证”的家风影响,陆游一生博览群书,尤其喜欢读史书。他一直在《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史书里遨游。他的诗以“读史”“读史有感”为题的不在少数,其他咏及史书的诗更加难以统计。
他在《读史》诗中写道:“青灯耿耿夜沉沉,掩卷凄然感独深”,“孤忠要有天知我,万事当思后视今”。
读史、修史,还有一个目的是经世致用,以史为鉴,总结前朝兴亡的经验教训,为后世提供一面镜子。
南宋与南唐在历史处境上有着相似性:外有强敌、内无斗志。从宋高宗开始,南宋就种下了偏安的基因。而南唐在北方政权虎视眈眈之下,也不得不选择偏安。
陆游希望在前人南唐史书的基础上修撰《南唐书》,辨前史之误,补前史之失,以此来唤醒装睡的南宋朝廷。
在陆游看来,南唐的灭亡,除了选择偏安,很大程度上也跟偏安君臣流连歌舞、痴迷佛教、丧失忧患意识等有关,南宋应引以为戒。
为了修撰《南唐书》,陆游还前往南唐的都城南京考察。他一生3次到访南京,其中一次是1170年。
公元1170年初夏,陆游从家乡山阴出发,远赴夔州(今重庆奉节县)任通判,他沿运河到长江,溯江而上,一路历尽艰险。此次赴任途经建康(今江苏南京),也是有备而来。
陆游的游记《入蜀记》,详细记录了沿途所见所闻所感,其中对南京的赏心亭、白鹭洲、凤凰台、清凉山、石头城等名胜皆有生动描写。
他在清凉寺踏勘南唐遗迹,找到两处珍贵的南唐文物:中主李璟的《祭悟空禅师》碑文和后主李煜用撮襟体(用帛卷起来写字)书写的“德庆堂堂榜”石刻。
其实,寻访清凉寺,并非他此行的最终目的。他念念不忘的是南宋迁都建康之议,还有北伐中原的抗金救国大业。
落日余晖,江天一色,触发了他无限的家国之痛和乡关之愁。
一身报国有万死
陆游两岁的时候,南宋建立。他们那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听到许多抗敌御侮、收复中原的呐喊声。
修齐治平的家国情怀浸润在他的灵魂深处、流淌于他的血液之中。“靖康之难”以降北宋覆亡,大金铁骑屡屡践踏南宋国土,国破家亡的奇耻大辱定格在陆游的记忆里。
此时,陆游想到的是越王勾践不屈不挠、奋发图强、敢作敢为的“胆剑精神”这一直激励越地后人图强奋进的精神支柱。他在《南唐书》中,慷慨直陈,向天浩叹,律动着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发出了那个时代的强音,对后世不无启鉴价值和警策意义。
纪传体史书,凡撰帝王事迹,应该编入“本纪”。北宋时期,胡恢著的《南唐书》贬南唐三主为“载记”,马令著的《南唐书》称之为“书”,和尊南宋为正统一样,陆游却视南唐为正统王朝,称南唐三主为“本纪”。
陆游对照南唐王朝,检视其治国之策、褒扬忠贞之臣、表彰节义之辈,赞扬南唐前期的宽政、节俭和重视生产发展;突出南唐前期的虚心纳谏、重用人才、得君臣之际……
南唐国祚虽短,亦不乏忠义之士。如胡则、刘仁赡、孟坚等慷慨激昂,为国捐躯;孙忌、陈乔等持节出使,以死报国;廖居素、张义方、江文蔚等面对朝廷权臣,不畏贬斥,拼死直谏。他们谱写出一曲曲动人心魄的忠勇悲歌。从他们身上,陆游看到了岳飞、韩世忠、赵鼎、张浚等南宋抗金志士的影子。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精忠报国的岳飞,一首《满江红·写怀》尽显彪炳史册的家国情怀和耿耿忠心,陆游为之动容。
而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临终呐喊,与南宋末年文天祥抗元被俘不屈,吟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均成为千古绝唱。
历史的秋意,时代的风雨,英雄的本色,艰难的现实,共同成就了他们的一生。
南唐在五代十国时期是一个文风最盛的国度,它穷兵黩武的行为在历史上虽毁誉参半,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在陆游的脑海里,南唐的文化艺术在这一时期达到了鼎盛。绘画领域,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以其精湛的技艺和生动描绘,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的经典之作,生动展现了当时贵族的奢华生活。在文学方面,除了李煜,南唐还有众多文人雅士,他们的诗词作品风格各异,共同构成了南唐文化的繁荣景象。
以史为镜,陆游在《南唐书》中看到了诗词风雅,看到了亡国之痛,看到了“铁马冰河入梦来”。
豪杰谁堪共死生
——陆游的朋友圈
●见习记者 茹晨鸿
陆游的一生,牵挂着淮河以北的硝烟,好在他从来不是孤舟泛海,而是交友广泛,跨越政坛、文坛与江湖。
恩师曾几,殷殷指引陆游,将诗魂注入其笔端,更把“中原未复”的忧思刻进他心底;南宋中期权臣周必大,这位“淡交如水”的知己,多次向孝宗举荐陆游,希望重用陆游才华;江湖奇士独孤景略,工于文辞、擅长射箭、喜好击剑,成为陆游的挚友。
更有范成大、辛弃疾、王十朋、朱熹4位友人,与陆游同频共振,以诗酒为媒,肝胆相照,既懂他“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激昂,也怜他“镜中衰鬓已先斑”的怅惘,正是这份知己之契,让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壮心,在秉烛夜谈里燃得愈发炽烈,照亮了他矢志抗金的生命旅程。
中原麟凤争自奋
——陆游与辛弃疾
1162年,临安,一队铠甲锃亮的骑兵踏碎街声,21岁的辛弃疾勒马立于阶前,押送叛徒张安国赴刑场,战袍上未干的血迹在阳光下凝成暗紫;廊下阴影里,37岁的陆游攥着“整饬军纪、徐图中原”的奏疏,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柄染血的剑上。这是两人命运的第一次隔空交会,一个以武勋震朝野,一个以文胆谋北伐,抗金的火种在目光相触的瞬间,便已悄然燎原。
彼时陆游刚跻身中枢军事机构,却因屡谏主战被贬镇江通判;辛弃疾任江阴签判,两地隔江相望。同为长江畔的失意者,辛弃疾著《美芹十论》陈北伐之策遭拒,陆游坚守抗金主张,二人虽未明确同游,却似以长江为媒,遥寄壮志。
真正的惺惺相惜,始于1203年在绍兴的相逢。
63岁的辛弃疾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甫到任,便寻访辞官归乡的陆游。酒酣之际,听闻朝廷拟兴兵伐金,二人击案相庆,仿佛重回“铁马冰河”的战场。
辛弃疾在府山建秋风亭,邀陆游赏景论兵,写下“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的壮语;见陆游居所陈旧,他欲出资修葺,却被陆游婉拒。于陆游而言,知己相伴、共话抗金,远胜华屋。
此时的陆游,仍将抗金希望寄托于尚被重用的辛弃疾。
不久,韩侂胄执掌朝政,召辛弃疾赴临安商讨北伐大计。辛弃疾略有迟疑,陆游恳切劝其“以家国为重”,并赋长诗壮行:“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将毕生抗金理想托付于他。
1204年,辛弃疾任镇江知府(40年前陆游曾在此任通判)。辛弃疾即刻侦察敌情、招募士兵,为北伐铺路,登北固山时写下《南乡子》,以“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抒壮志,恰与陆游1164年登此山所作《水调歌头》中“鼓角临风悲壮”的豪情遥相呼应。
可惜,辛弃疾不过是韩侂胄笼络人心的招牌,北伐终成泡影,他只能叹“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1207年,辛弃疾弥留之际大呼“杀贼”;1210年,陆游似见金戈铁马、旌旗猎猎,大军开赴中原而去,他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绝响,与世长辞。
两人一生颠沛,却始终以抗金为魂——陆游的屡谏、劝行与绝笔,辛弃疾的奇袭、献策与悲叹,共同谱写了南宋抗金史上一段知己相契的悲壮篇章。
忧公遂与世相忘
——陆游与朱熹
1178年,江西庐山,白鹿洞书院的竹影疏斜。48岁的朱熹立于讲坛前,语调沉稳地讲“士不可不弘毅”。阶下竹影里,时年53岁的陆游刚卸下川陕军旅的风尘,登山访幽时恰逢朱熹开坛。
待讲坛散后,二人围坐竹下煮茶,从经书义理谈到国事时局,当陆游流露出“川陕将士盼北伐”的急切,朱熹虽对主动出兵持谨慎态度,却同样坚决反对和议。这一夕倾谈,双方不仅折服于彼此学识,共赴国难的默契,更是成了他们友情的起点。
当时白鹿洞书院初建,师资匮乏、典籍短缺。陆游深知书院育人对提振抗金士气的意义,当即捐出家中数代珍藏的典籍,又凭自身文坛影响力,动员大儒名士赴庐山讲学,助白鹿洞迅速恢复盛况,二人交情也在实务支持中愈发深厚。
1181年,陆游家乡浙东爆发饥荒。此前陆游曾因在江西任上强行开仓救灾遭罢官,故对此次灾情格外关切,多次寄诗、写信催促受命赈灾的朱熹。朱熹灵活施政,说服富商筹粮、组织生产自救,最终顺利平息危机,其治政能力让陆游暗自佩服,二人交往中多了份对“抗金需先固民生”的共同认知。
晚年二人皆陷政治旋涡,却始终彼此扶持:朱熹遭权相韩侂胄打压,其理学被诬为“伪学”,史称“庆元党禁”,门生或流放或下狱。
陆游虽因支持北伐与韩侂胄有交集,却不顾个人安危,公然上书作诗为朱熹辩解,力保其学说与清白。
后陆游因替韩侂胄作《南园记》遭“阿谀”非议,朱熹又率弟子为其正名,称其“志在匡扶社稷”。
朱熹70岁病逝于福建建阳,韩侂胄严令天下禁绝祭奠。远在绍兴的陆游已年老体弱,却不顾禁令,写下饱含悲愤与敬意的祭文当众宣读,这份不顾风险的悼念,既是对挚友的送别,更是对二人以抗金共识为始、以相扶为终的友情,画上最厚重的句号。
早为神州清虏尘
——陆游与范成大
1175年秋的成都校场,晨霜未散,范成大站立高台,主持阅兵,身侧陆游按剑而立,银甲映着阳光,两鬓霜白随秋风微颤。忽闻号炮裂空,千骑列阵如潮,旌旗翻卷间,“复土”二字猎猎作响,这一幕,成了二人抗金交往最鲜活的印记。
彼时范成大知成都府兼四川制置使,掌管蜀地军政;陆游早他5年入蜀,辗转夔州、王炎幕,终调至成都任制置司参议官。二人虽然职位有高下,却以诗文为契、抗金为志,情同手足。
阅兵当日,陆游见军威浩荡,挥笔作《成都大阅》,以“令传雪岭蓬婆外,声震秦川渭水滨”抒北伐豪情;又在《锦亭》诗中赞范成大“大度不计聋丞聋”,道尽知己共赴大业的畅快。
范成大深知陆游主战立场易遭非议,常暗中护持:见其作春愁诗悲“中原未复”,便作《陆务观作春愁曲悲甚,作诗反之》,以“东风本是繁华主,天地元无著愁处”劝慰,实则暗含“抗金之志不可馁”的期许;后陆游遭诬“燕饮颓放”被免职,范成大曾暗中奔走援救,虽未能扭转结局,却让陆游更感知己之谊,索性以“放翁”为号明志,拒向主和派妥协。送别时,范成大直送至慈姥岩,以“道义不磨双鲤在”寄情,叹的不仅是友人离散,更是抗金同道失臂助。
1177年,范成大奉旨还朝,陆游追至眉州送别,作《送范舍人还朝》寄望“早为神州清虏尘”。然南宋偏安已定,范成大次年任参知政事仅两月便遭劾落职,此后难入中枢。晚年二人各归故里,1192年,陆游重读范成大于1170年出使金国时所写的《揽辔录》,并作绝句痛斥主和派误国,暗赞其气节;次年范成大逝世,陆游悲作《梦范参政》,梦中重现两人共事时“酒肉如山鼓吹喧”的军中宴饮场景,醒后叹“平生故人端有几?长河顿足泪迸血”,悲怆彻骨。
二人一生屡遭排斥,抗金之志却终未改:范成大《州桥》中“父老年年等驾回”的期盼,与陆游《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的嘱托遥相呼应;陆游《诉衷情》“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悲叹,亦是两人共同的命运写照。他们的交往早已超越诗友,是乱世中相互支撑的生命共鸣,未竟的壮志,终成南宋抗金史上令人扼腕的时代回响。
铁马冰河入梦来
——陆游与王十朋
1154年春的临安,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刚歇,礼部贡院外的石板路还沾着湿滑的泥渍。29岁的陆游本被主考官荐为第一,却因触怒秦桧,次年礼部复试遭黜,仕途受阻。与此同时,太学斋舍里,42岁的王十朋正抄录策论,砚台里还凝着雨后的潮气,十年来,他九赴太学、屡试不第仍为白身,叹“儒冠误身世,偃蹇二十年。”两人未曾谋面,却同困于秦桧的打压,抗金的意识早就在各自的困境里悄悄滋长。
直至秦桧死后,两人命运才真正交汇:1157年,45岁的王十朋殿试中状元,任绍兴府签判,赴陆游家乡任职;陆游次年赴福建宁德任主簿,两人短暂相处后分手。
真正的抗金协作始于1160年:王十朋任秘书省校书郎,陆游任敕令所删定官,同在临安共事。彼时金将渝盟,两人作为主战派,联手弹劾掌禁旅的杨存中:王十朋连上三札揭其结党营私、阻塞言路,陆游亦力陈其掌兵权之弊,《宋史》载“游力陈非便,上嘉其言遂罢存中”。最终杨存中被削权,张浚、胡铨等抗金旧臣被起用,朝政为之一新,陆游的抗金主张首次通过协同行动得以实践。
1161年5月,王十朋因遭秦桧遗党排挤,离京赴任会稽(今绍兴),陆游《送王龟龄著作赴会稽大宗丞》,以范仲淹比拟王十朋,通过“登堂吊兴废,想像气横秋”暗喻主战派抱负。
1162年,孝宗即位,两人再度共事临安:陆游获赐进士出身任枢密院编修官,王十朋任国子司业。1163年,金向宋索取海、泗、唐、邓、商五州及岁币,主和派史浩主张求和,王十朋上札劾史浩“怀奸误国”,陆游则坚定支持张浚北伐。可惜符离战败后,主和派反扑,王十朋自劾离职,陆游亦触怒孝宗,改任镇江通判未赴,两人自此再未会面。后续陆游因“力说张浚用兵”被免职,其抗金立场与王十朋的遭遇高度契合。
离职后,两人宦途轨迹仍遥相呼应:王十朋先后知饶州、夔州,陆游乾道五年(1169)亦任夔州通判,踏着王十朋的足迹宦游。晚年陆游作《诉衷情》,以“结友尽豪英”追忆绍兴三十二年共事时光,将王十朋列为抗金同道,词中“蜡封夜半传檄”追忆当年与王十朋等人意图收复中原的振奋,“志难成,鬓丝生”则道尽两人抗金壮志未酬的共同遗憾。
从同遭打压到共劾权奸,从协同抗和到晚年追忆,陆游与王十朋的交往始终以抗金为核心,两人的命运与主张交织,王十朋诗作中“功名谁复汉嫖姚”,亦呼应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壮怀,形成南宋抗金精神的诗性联结。
僵卧孤村不自哀
——陆游的三山别业
●记者 王敏霞
镜湖八百里,自东汉马臻开凿以来,以其潋滟湖光与幽邈山色,成为越中胜景。
镜湖之滨,有一方叫“三山别业”的小园,陆游自中年卜筑,此后仕途每遇黜贬,就回到三山,在此生活近30年。
在三山,他种花赏木、垂钓溪边,自得其乐,晨起焚香读书,闲时调琴修药,自称“三山布衣”,展现了南宋文人“士大夫”形象。
在三山,他写下6000余首诗篇,《书愤》《夜读兵书》《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示儿》等诗词,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思想,构筑了“大丈夫”的气节。
三山别业不仅是陆游的栖身之所,更是中国文人精神家园的象征——在政治失意时守住文化的根,在山水田园中完成精神的突围。
数间茅屋镜湖滨
绍兴城西有3座小丘,自东而西,分别为石堰山、韩家山(东山)、行宫山(西山),史称三山。
宋嘉泰《会稽志》卷九载:“三山,在(山阴)县西九里,地理家以为与卧龙冈势相连。今陆氏居之。”
乾道二年(1166)春,42岁的陆游,时任隆兴府通判,因“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被朝廷罢归,回到山阴,定居在一年前用镇江通判任上薪俸建造的三山别业。
那么,三山别业的大体位置在哪里?
“出郭西南十里过,小园风月得婆娑”,陆游在诗歌《予所居三山》清楚地告诉人们:从绍兴城向西十里,就是三山所在。中国宋史研究会原会长包伟民、已故知名陆游文化研究专家邹志方,都认为三山别业应位于绍兴城西约九里处,东跨湖桥与西跨湖桥之间,北临蜻蜓江,南傍镜湖。
陆游的一生,9岁前,南渡避难,漂泊不定。9岁以后,在绍兴的住所有城区旧居、云门精舍、梅山寓所、三山别业和石帆别业。
他最中意的是三山别业。之所以选择在此结庐,除了门前有镜湖,碧波荡漾,风光宜人,更在于陆游对祖地——鲁墟(今绍兴东浦鲁东村)的眷念。
鲁墟位于绍兴青甸湖西北隅。后梁开平元年(907),陆游七世祖陆忻由钱塘迁居山阴城西十余里外的鲁墟。
陆游遗憾于“竟无一人得归故业者”,因此在选择建造别业时,三山区域,成为首选。
今天,沿着绍兴市区胜利西路一路向西,当年的烟波浩渺的镜湖,部分已成为良田与村庄。三山区域,一座占地90亩的宋韵园林——陆游故里景区开门迎客。
为了最大程度还原三山别业面貌,设计团队从陆游诗文中找寻答案。
陆游多次在诗里写道,三山别业,不过是“茅茨八九椽”“小草蜗庐便着家”“破屋飕飕雀鼠穿,迩来四望愈萧然”。诗作虽有一定夸张成分,但也道出了这只是一处简陋房舍。
作为一位有着极高艺术修养的文人,陆游对三山别业有着独特设计。
南端为南堂,堂后为居室,居室兼作书室,陆游称之为书巢。东西各有斋室。南堂前后各有庭院。庭院后为正屋,正屋有楼。陆游还建有小轩。南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因为“嘲咏风月”被弹劾后,陆游以“风月”命名小轩,进行反击。
老学庵是一所独立的屋宇,也是陆游晚年读书栖息之地。老学庵有房屋三间,其中东首一间不以庵命名,为龟堂。除了庵居,还有道室,题名为“还婴”。
别业的园林布局,“舍东已种百本桑,舍西仍筑百步塘”,东园、南圃、西圃、北园功能各异,既有“疏篱围中庭,野水注方塘”的美学追求,也有“舍北作蔬圃,敢辞灌溉劳”的实用考量。里面还有陆游手植的松竹梅菊,开凿的方塘,疏浚的清泉,以及假山、小亭和药圃。
陆游生前苦心经营三山别业,曾自信地说:“数椽幸可传子孙,此地它年名陆村”“定知千载后,犹以陆名村”,由于陆游的儿子多宦游他乡,三山最终没有形成陆村。
好在,900年后,陆游故里景区建成,三山别业里的建筑、亭台楼阁,以及名字,都被镌刻其中。如陆游生前诗里所写“他年好事客,过此访遗踪”,必将有越来越多的人到此参观。
白首为农信乐哉
自中年开始卜居三山,陆游在这里生活了近30年。
1166年夏,42岁的陆游首次卜居三山,一住近5年,直到万里入蜀,出任夔州通判;1180年,回三山住5年半,赴严州任职;1189年,65岁的陆游因“嘲咏风月”罢官,回到三山,住了12年多;1203年,79岁的陆游在临安完成修史后,得归三山,直至去世。
虽然每次回到三山,多是因被弹劾罢官,或者奉祠,实非诗人所愿,但隐居山乡,何尝没有乐趣。
春天,陆游徜徉三山小园,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以陶渊明自期,追求恬静幽雅的田园生活。
夏天,陆游躬耕自给,《村居初夏》一连写了五首,“压车麦穗黄云卷,食叶蚕声白雨来。薄饭蕨薇端可饱,短衫纻葛亦新裁。”不过,他话锋一转,写道,“宦途自古多忧畏,白首为农信乐哉。”
秋天,陆游作诗《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鱼市人家满斜日,菊花天气近新霜,重重红树秋山晚,猎猎青帘社酒香。”所见所闻,一幅美丽乡野秋景,他邀请邻居痛饮同醉,共享闲散之乐。
冬天,陆游划着小舟,优游近村,看到斜阳古柳的赵家庄里,有盲翁在说唱蔡邕的故事,陆游叹息一声,“死后是非谁管得”,便继续优哉游哉。
陆游早年抗金豪情万丈,“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初次归隐三山,心情相当复杂,苦闷和激愤交织。
其间,他创作了名篇《游山西村》,有“山重水复”的迷惘,更有“柳暗花明”的惊喜,既写实景,又象征人生逆境中的转机。
在三山,陆游寄意诗书、结交邻居、消闲茶酒、托情琴棋。在诗里,他抒发乡居的乐趣,村酒野行,家人亲情,“客约溪亭饮,僧招竹院棋。未为全省事,终胜宦游时”。
陆游给儿童、村民施书授教,擅长医术的他,还经常骑着驴,给乡民看病施药,利用家里药圃所产,四处施舍,还会参与一些文字相关的事务,向邻里传授牛经等知识、写交易契书,应邀为僧侣写碑铭,参与乡里祭祀赛会活动,等等。
“千金不须买画图,听我长歌歌镜湖。湖山奇丽说不尽,且复为子陈吾庐”,在这首《思故山》诗里,表达了对故乡山水的钟爱,见证了他淡泊宁静、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
然而,这份“闲适悠然”背后,实则意难平,潜藏着一位爱国志士未能忘怀天下的波澜。他在乡野中汲取力量,既饱含对现实的感慨,也藏着对未来的期许,更是在故乡的山水中实现精神突围。
“此生生计愈萧然,架竹苫茆只数椽。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太平民乐无愁叹,衰老形枯少睡眠。……”在老学庵中,陆游将这种感情宣泄得淋漓尽致。
陆游还撰写《自述》诗三首,感怀生平,百转千回,令人唏嘘。
第一首中写道,“吾年虽日逝,犹冀有新功”,另一边,他写诗《示子孙》,“为贫出仕退为农,二百年来世世同。”心情矛盾如他,对于自己的壮怀激烈,功业无成,始终无法释怀。
第二首中,又自述“客约溪亭饮,僧招竹院棋。未为全省事,终胜宦游时。”字里行间,强调乡居之乐,但又与“宦游”进行比较。
第三首中,更点明乡居生活的寂寞,“屏迹归休后,颐生寂寞中”,对家业不振,恢复大业未成,无限惆怅。
死前恨不见中原
三山的宁静,从来不能平息陆游“抗金复国”的抱负,在镜湖旁的茅茨里,他写下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具悲壮意义的爱国主义诗歌。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乾道八年(1172),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在西北前线重镇南郑军中度过了8个多月的戎马生活。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一段岁月。陆游在家居山阴时,常常回首往事,梦游梁州。但谁知“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绍熙三年(1192)秋天,68岁的陆游在三山别业,看到故乡的山水胜景,又想到沦陷区的大好河山,写下《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明明是诗人在北望中原,却道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与沦陷区百姓感同身受。
是年冬天,诗人以诗纪实,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67岁的陆游“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在困顿的晚年,诗人依然满怀收复失地的爱国热情。
抗金复国,是陆游一辈子的“梦”,无论是“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还是“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每一句都慷慨悲壮,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的一腔豪情和理想之火。
谁又能想到,这些激昂的诗句创作地点不在边关军营,而是在镜湖旁的农舍。地理上的错位反而强化了情感张力:人在家乡农村,写的却是陕西的《陇头吟》,感慨的是死前恨不见中原,三山别业成了时空转换器,让陆游得以在精神上参与北方战事。
陆游心中的三山别业已升华为精神堡垒,诗人在东篱采菊时想着中原菊花是否同样盛开,烹茶听雪之际惦记着塞北寒梅可曾吐蕊。
开禧二年(1206)秋,陆游听到宁宗下诏北伐,这位82岁的老者异常兴奋,“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至死不渝的爱国热情激荡胸间。
第二年秋,陆游写下《秋雨中作》:“莫怪又生湖海兴,此身元自是孤篷。”表达了对北伐的担忧,后北伐失败的噩耗传来,更是让他面北长泣,久久无法释怀。
从“千金不须买画图,听我长歌歌镜湖”的赞叹,到临终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遗嘱,陆游在三山别业完成了一个中国文人的精神史诗。
陆游的不朽诗魂与爱国情怀,永远长存天地之间。
皎皎初心质天地
——陆游的沈园迷思
●记者 周国勇
“书法这么好”“(内容)看了让人很心酸”“来,给我也拍一张”……重阳节那天,绍兴沈园景区内,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银发一族”徜徉其间,访古览胜。景区核心的《钗头凤》碑前,更是成了网红打卡点,游客争相参观拍照。
“知道陆游,也听闻过一些陆游和唐琬的故事,但实地到访还是第一次。”一位游客说。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见证这一伤情往事的《钗头凤》词,在后世流传中所引发的种种猜测和争议。
《钗头凤》词的创作地之争和陆游晚年是否失节,成为写作陆游两个绕不开的话题,也是两个聚讼千秋的历史公案。
墨痕犹锁壁间尘
《钗头凤》词及其事件的由来,始于宋人的三家笔记。“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题词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此园后更许氏。”
陈鹄《耆旧续闻》(卷十)是最早的记载。稍晚的刘克庄《后村诗话》和宋末元初周密的《齐东野语》,也都记录了陆唐仳离、沈园重逢之事。但因为三家笔记所记不尽一致,“尤多参错”,从清代起就有人不断质疑。
进入现当代,围绕《钗头凤》何时、何地、何人所作的学术争鸣真正开始了。最有代表性的是著名词学研究专家吴熊和在1985年全国首届陆游学术研讨会上提出的“蜀中游冶说”,他在论文《〈钗头凤〉词本事质疑》中认为以词的情趣格调,不像是写给前妻的作品,似为蜀中偶兴的冶游之作。主要理由:宋人说法多有抵牾处;此词展现的内容、风格均与唐氏身份不符。
2009年,著名历史地理学专家陈桥驿在《浙江学刊》第5期发表了一篇题为《读〈亘古男儿——陆游传〉有感——兼论学术界的“伪作”》的文章,更是直指陆游《钗头凤》为“伪作”。
伪作?依据在哪?根据陈桥驿文中所述,是他和夏承焘做邻居时(在当时的杭州大学),从这位词学大家口中听来的观点。
夏承焘的确因《钗头凤》“词艳”,与唐氏身份不称,“宫墙柳”不合山阴环境而怀疑《钗头凤》是蜀中偶兴的赠妓之作。但没有否定该词是陆游所作的事实。故其在20世纪80年代初出版《放翁词编年笺注》时仍笺《钗头凤》:“务观二十余岁时,在山阴游沈氏园,遇其故妻唐氏作此词。”
至于宋人文字的真实性问题,据考证,陈鹄客居会稽期间,与陆游胞兄陆淞有诗文交谊,而刘克庄与陆游学生曾黯相熟,“陈鹄和刘克庄均是陆游同时代及稍后与陆游有这样或那样关系的晚辈,他们提供的材料比后人的质疑更有价值。”著名陆游研究专家、绍兴文理学院鲁迅人文学院教授高利华认为,三家笔记因为作者身份、年代、信息渠道等方面的不同,导致所记内容、时间有所出入,“不同的信息来源都记载了沈园情事,恰好反证了《钗头凤》就是陆游为前妻唐氏而作的沈园题壁词。”
如果说宋人的笔记是他证,那么陆游自己的诗作,则是更有说服力的自证。
出于对唐氏的愧疚和怀念,陆游晚年多次来到沈园,睹物思人,追怀往昔。最早的一首《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写于绍熙三年(1192,陆游68岁)。从该年往上推40年,与陈鹄所记“辛未(绍兴二十一年,1151)三月题”大致吻合。
据学者统计,《剑南诗稿》中信实可靠的“沈园诗”计有十首,大都直接点到了题壁往事。除了“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还如《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城南》“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等等。“这些诗作是陆游留给我们的第一手资料,且其事件、时间、地点、意象都与《钗头凤》有呼应处,实现了诗词互证。”高利华说。
中国陆游研究会会长、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莫砺锋也是“沈园题壁说”的坚定支持者,“除了‘沈园诗’的内证,一个更有力的证据,就是《渭南文集》。”莫砺锋说,《渭南文集》虽然由陆游儿子刊刻,但文稿命名与编排次序系陆游生前亲自编订,而其中就收录有这阙词作,“因此《钗头凤》确实是陆游在沈园重逢唐氏后的题壁之词,确实是直抒胸臆的血泪文字,也确曾感动了千百年来的广大读者。”
毁誉要须千载定
除了词的争议,还有人的品评。那就是关于陆游晚节问题的论争。
《宋史·陆游传》:“游才气超逸,尤长于诗。晚年再出,为韩侂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朱熹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盖有先见之明焉。”
《宋史》属于正史,朱熹又是一代儒宗,这段文字,成为后世俗儒指责陆游晚年失节的口实。
据史料,韩侂胄(1152—1207),出身名门,在宁宗朝以外戚身份“居中用事”,并通过“庆元党禁”,把持朝政,位至太傅。《南园记》作于庆元六年(1200),是应韩侂胄之请所写的一篇关于园林的应酬文章。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卷乙:“先是慈福(高宗宪圣皇后)赐韩(侂胄)以南园,韩求记于公(陆游)。”
文中先描写了山川形胜,后以忠献王韩琦的事业相勉励,希望韩侂胄以其曾祖为榜样,忠于王室,为国尽忠,建立功勋。
嘉泰二年(1202)五月,朝廷以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及三朝史未就,宣召陆游以实录院同修撰兼同修国史。这是陆游第三次应召为史官,时年78岁。一年后,修史完成辞归时,陆游受韩侂胄邀请游览南园,并写下《阅古泉记》。
因为有朱熹等人的清讥在先,后又因韩侂胄开禧北伐兵败被诛,由道学家编纂的《宋史》将其列为奸臣,陆游与韩侂胄的交往由此受到了士林的非议和诟病。更有道学之徒肆意抹黑、大泼污水,给陆游戴上一顶晚节不保而致清议的帽子。
但“清者自清”,历史上,很多正直学者依事侃言、据理下断,澄清是非、平反冤案。如元人戴表元《题陆渭南遗文抄后》:“就令但如常人之见,欲为身谋,为子孙谋,(陆游)当盛年时知己如麻,何待七八十岁之后,始媚一戚里权幸而为之邪?”又如明张元忭《书陆游传后》:“余于《西湖志》见此记(指《南园记》)而详味之,其以忠献有后为言,盖歆之以法祖也;又以许闲、归耕为公之志,盖讽之以知止也。游自以为无谀辞,无侈言,殆信然矣。”一一反驳俗儒的诋毁,充分肯定爱国诗人的荦荦大节。
既不为名,也不为利,亦不为子孙后代,陆游为何要给当朝执宰写文作记,并以老迈之龄三度入都为史官?
已故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钱仲联的分析是——为了恢复抗金事业。“言私陆、韩原有通家之谊,言公则旨在破除成见,调停党争,共图恢复大计。”他在《剑南诗稿校注》中这样写道。
对此,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蒋凡深为认同。“陆游一生立志北伐中原、收复失土,支持韩氏是从民族大义出发,以名宿耆老的身份反对党争、倡导团结,合力抗金,这正是他爱国之心、报国之志的高光闪现。”蒋凡介绍,《宋史·陆游传》所录的朱熹《答巩仲至书》只引录了“不得全其晚节”以上一段,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计今决可免矣,此亦非细事也”,表示朱熹否定了自己的怀疑。但道学之流故加删削,化担心勖勉为诋毁斥责,“陆游蒙冤,俗儒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毁誉要须千载定,功名已向隔生求。”(《山村独酌》)
“双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感事六言》)
“皎皎初心质天地,兢兢晚节蹈渊冰。”(《平昔》)
……
陆游对自己被曲解诽谤也有预料,但他全无畏惧,“进退绰绰”。这些陆游晚年在贫穷和孤寂中写下的诗句,道义气节凛然,丹心天地可鉴。
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秀夫是陆游的曾孙吗
●记者 沈卫莉 王敏霞
公元1279年,初春,崖山(今属广东新会),海风裹挟着咸腥的血气,掀开了中国历史上悲壮的一页。
宋军与元军在此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海战,波涛掀舞,旌旗交错,南宋左丞相陆秀夫拒降,背负8岁幼帝,投海殉国。
陆秀夫的一跳,是南宋末世的血色抉择,在史书上刻下“气节”二字,陆秀夫也由此成为中国古代忠臣的典范。
今年10月中旬,纪念陆游诞辰900周年宗亲交流会在绍兴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近200位陆氏宗亲参加,江苏省盐城市陆秀夫后裔宗亲会在会上明晰一个关键的世系源流:陆氏始祖陆通的第四十三世孙陆谊,是陆游与陆秀夫的共同祖先。
死去犹能作鬼雄
元军再次向南宋的战船发起火攻,南宋左丞相陆秀夫见大势已去,拔剑逼迫自己的妻子儿女投海自尽,回头对8岁的小皇帝赵昺哭诉:国事至今一败涂地,陛下理应为国殉身。3年前宋恭帝被掳北上,让国家蒙受巨大耻辱,今日陛下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说罢,陆秀夫将传国玉玺绑在赵昺身上,用一条素练将君臣紧紧绑在一起,纵身跳入惊涛骇浪之中。时年44岁。
众多军民见状,也毫不犹豫地跟随投海。史载,崖山海域十万浮尸随波沉浮,场面极为惨烈。连元军亦为之动容,叹曰:宋人之忠烈,至此极矣!
享国319年的宋朝灭亡。
1236年,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陆秀夫出生于江苏盐城。当时,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先是摧毁了西夏、金等政权,接着将目标盯上了更加富庶的南宋帝国。他出生的这年,蒙古兵两次伐宋。
崖山海战遗址
21岁的陆秀夫与文天祥同科考中进士,他在淮南制置使李庭芝手下当幕僚,受到器重,三次升迁后主管书写机宜文字。38岁时,担任参议官。
1268年,元世祖忽必烈发起了灭宋之战。1274年,襄阳沦陷。随后,黄州、蕲州、江州相继失守。整个长江中下游的鱼米之乡,已完全暴露在蒙古人贪婪无度的视线里。
前线战事危急,消息不断传到临安城。君臣和民众,似乎已经听到蒙古战马的嘶鸣。李庭芝幕府中的下属多已逃跑,只剩陆秀夫等几人没有离开。李庭芝把陆秀夫的名字上奏给朝廷。
在南宋垂亡之际,这位忠义之士被火速提拔,陆秀夫官至宗正少卿兼任起居舍人,参与处理皇族事务,负责皇帝日常行为的记录工作。
1276年,元军攻破临安,宋恭帝赵显被俘,被押送到元朝大都(今北京)。遥想149年前,金兵南侵,宋徽宗、宋钦宗也被金兵掳走,北宋亡。
历史重演,为了保护大宋王朝最后一丝血脉赵昰和赵昺,文天祥、陆秀夫等一批忠臣,拼死护送他俩南逃。
1276年,赵昰在福州被拥立为帝,史称端宗,君臣力图恢复宋朝。是年11月,元军加大力度消灭南宋残存势力,南宋小朝廷只好登船逃到泉州,后在广东惠州附近海上漂泊流离。
陆秀夫因“久在兵间,知军务”被委以重任,他手持笏板,庄重地朝见君王。有时奔行在路途中,他黯然落泪,用官服擦泪,衣服都被沾湿了,身边人都心有戚戚焉。
1278年3月,南宋小朝廷漂流到井澳(今属珠海)附近,幼主赵昰在乘船时被突如其来的飓风掀落海中,获救两个月后惊悸而亡,年仅10岁。左丞相陈宜中借口搬救兵,顾自逃到越南,此后屡召不回。
在群龙无首的危难时刻,沉静寡言的陆秀夫站出来,义正词严道:“古人只有一旅一戍,还能中兴,现在百官都在,兵有数万,如果天不绝宋,岂有不能成功之理?”
两个月后,在南宋军民的誓死支持下,赵昺被拥立为帝,陆秀夫担任左丞相。1278年12月,文天祥于五坡岭(今属广东)海丰,兵败被俘,狱中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世杰率残部退守崖山,以千艘战船结成“海上浮城”,却因断粮断水、元军火攻,终至全军覆没。
陆秀夫殉国后,元世祖忽必烈评价其“秀夫之才,当世无双”。周恩来也曾评价陆秀夫,“非愚忠,乃气节之极”。
谁与朝家共此忧
“陆秀夫是陆游的曾孙”,这一说法源于已故古典文学研究专家钱仲联的一篇文章。
1961年9月,《光明日报》刊发了钱仲联的文章《关于陆游和陆秀夫的新材料——会稽陆氏族谱读后记》及《读山阴陆氏族谱后记补》。
“据族谱,乃知秀夫为放翁第六子子布之孙,子布生三子,第三子元楚迁居盐城,秀夫乃元楚之幼子……而且崖山抗敌,陆氏族人随秀夫同殉国难者达十五人之多。”
钱仲联首次提出在陆游的子孙中,便有那位背着小皇帝跳海的陆秀夫,并考证崖山抗元时陆氏族人殉难者达15人。
此文一经发表,立即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
钱仲联是谁?
在20世纪的学术界,这是一位可与王国维、马一浮、陈寅恪、钱穆、钱锺书诸家比肩的“百科全书”式的鸿儒,他还于1981年完成《剑南诗稿校注》。
1984年,当时的绍兴市文化局和绍兴师范专科学校,联合开展陆游史迹调查工作,征集到陆游后代珍藏的《世德堂陆氏家谱》。
家谱里记载:十七世祖,宋左丞相殉难崖山——君实(陆秀夫字)公。并在“历代分支”一栏记载:宋渭南伯第六支祖佃父宰子名子布,后注“字元达,孙即秀夫,宋祥兴二年抱帝昺溺于海,后迁盐城”。
珍藏于上海图书馆的《会稽陆氏族谱》,也有类似记载。
令人费解的是,《宋史·陆游传》载:陆游,字务观,越州山阴人。而《宋史》卷四五二《陆秀夫传》写道:“陆秀夫,字君实,楚州盐城人。”
正史里记载的两位,籍贯完全不同,陆秀夫怎会是陆游曾孙?
对此,绍兴文理学院已故教授邹志方,曾在《陆游研究》一书里写道:两者并不矛盾,楚州盐城的陆家,是从越州山阴迁徙而去。迁徙者即陆秀夫父亲,亦即陆游孙子陆元楚。
至于为何迁徙?邹志方认为,陆元楚担任过盐城县令,而且他的父亲陆子布(陆游六子),曾经在淮安任过官,即淮南东路提点刑狱,所以留在任所。
不过,这个依据族谱记载的考证,也存在诸多争议,遭到质疑。
最为直接的一点是,由陆秀夫亲笔登记的进士履历登记表——南宋《宝祐四年登科录》,记载陆秀夫“二甲二十七名,年十九,曾祖荣,祖大有,父(缺),本贯淮安州盐城县长建乡长建里,父为户”。
《登科录》作为官方档案,可信度高,上面写有曾祖、祖父的名字。但是与《会稽陆氏族谱》的所载,无一相同,令人生疑。
有违情理的是,《会稽陆氏族谱》里,陆游孙辈为“元”字辈,曾孙辈为“传”字辈,而陆秀夫是“秀”字。
陆秀夫生前好友、宋末元初画家龚开撰写的《陆君实传》,以及《宋史·陆秀夫传》,都没有写明陆秀夫的祖父、父亲的名字。根据史传惯例,祖、父辈若非仕宦或著名人士,不全录。反之,如果曾祖是陆游,史传不会不录。
从山阴迁徙盐城一说,也令人不解。江苏盐城地处淮河边,南宋时常有胡骑出没,为避战祸,由盐城迁往南方,才合乎情理,而《会稽陆氏族谱》载,陆元楚由南方迁往盐城,让人疑窦丛生。
骨朽人间论自公
今年10月中旬举行的纪念陆游诞辰900周年宗亲交流会上,陆秀夫28世孙、盐城市陆秀夫研究会会长陆守超开宗明义,“借此盛会,我想与各位宗亲共同明晰一个关键的世系源流。根据我们世代相传的家谱与严谨的考证,我们陆氏始祖陆通的第四十三世孙——陆谊,正是陆游与陆秀夫的共同祖先。”
陆谊,唐僖宗中和元年(881)进士,曾任余杭县令有、国子博士。陆谊的次子陆衍,后裔中诞生了陆游。陆谊的三子陆卫,后人里走出了陆秀夫。
陆守超的考证依据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明代《姑苏陆氏世谱》,记载有陆秀夫先祖世系表:陆谊→陆卫→陆景先→陆韡→陆亦颜→陆如冈→陆洵→陆蕴→陆升卿(陆荣字升卿)→陆彦敏(陆大有字彦敏又字诚之)→陆闻霆(字大荣,盐城道光八年抄修、光绪十年刊修的《景忠堂谱》始祖为大荣)→陆秀夫。此世系表与陆秀夫《登科录》记载非常接近。所以,陆秀夫先祖溯源就以此为准。
关于陆游六子陆子布→陆元楚→陆大有→陆闻霆→陆秀夫的世系记载,陆守超认为,陆秀夫《登科录》中有曾祖陆荣、祖父陆大有、父亲名字缺的记载,陆元楚不是陆荣,所以不釆用此说。而且,陆元楚的后代自己有谱名《余姚孝义陆氏宗谱》。
“基于对历史、对陆秀夫忠烈精神的认同与传承,我们将‘盐城市陆氏忠烈堂宗亲会’更名为‘盐城市陆秀夫后裔宗亲会’,这是对自身血脉源流与文化核心的庄严确认——以陆秀夫为杰出先祖。”陆守超在会上说。
与会的陆氏宗亲认为,“陆秀夫是陆游曾孙”的族谱记载,由于缺乏更多其他史料交叉验证,有可能为后人附会误解,从中也反映出后人修谱时“尊圣贤为先祖”的美好愿望——陆游在九泉之下,没有收到“王师北定中原”的消息,但是陆氏后代在崖山战斗中不屈于元,负帝蹈海,表现出来的铮铮铁骨,没有辱没陆游一生爱国的威名,以实际行动践行了“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第27代孙陆纪生,是纪念陆游诞辰900周年宗亲交流会的主要策划人,他表示,“陆游与陆秀夫,同根同源,共同铸就了陆氏家族‘文能传世,武能殉国’的辉煌篇章。”
“陆游与陆秀夫的爱国情怀,穿越时空,成为一种伟大灵魂的隔代呼应,意义远超单纯的血缘关系。”著名陆游研究专家、绍兴文理学院鲁迅人文学院教授高利华说。